柯弘安才要给老祖宗送去,戚如南便带着哭腔道:“不!你们不能看,不能看!”她一个箭步冲到寻桃面前,朝其脸面掴下一个耳光,恨声骂道,“贱蹄子,为何要出卖我?出卖我便罢了,为何把三爷的书信偷出来?”
寻桃浑身抖得如筛糠,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正在她打骂寻桃的当儿,柯老太太已然接过信来看,老人家每看进去一句话,眉头便紧锁多一分,面上肌肉亦止不住有轻微的抽搐,泪水益发汹涌起来。容迎初和柯弘安在旁只无声握着老人的手,面呈悲怆之色。
兰月出拉过戚如南的手,轻轻道:“表姐,你尚且还有腹中的孩儿,千不念万不念,也不能不替孩儿多想想。”
戚如南闻言,泪水掉得更凶,哑声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儿,才让相公下定了决心。为何要逼着相公往绝路上走?分明是你们不念兄弟骨肉之情,为何让我相公一人承担这些?”
柯老太太读罢了信,身上也有了几分虚脱之意,手无力一松,信函轻飘飘地掉落在了地上。戚如南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把那信捧在了怀中,啜泣不止。
柯老太太出神片刻,方搭着柯弘安和容迎初二人的手从座上站起来,哽声道:“昕儿自知闯下弥天大祸,他自知回不了头,所以才会不惜自服下砒霜,要嫁祸给他的大哥大嫂。”她心痛得无以复加,老泪纵横,“家门不幸,都是苗氏造的孽!我好好的一个孙儿,竟让她带累至这般下场,人死了,还阴魂不散,让昕儿满心满脑地记着她那些所谓的仇和怨!什么仇和怨,哪里来的仇和怨,当年的事与你们这些后辈没有半点干系!昕儿,我的好昕儿……”老人再无以成言,哭倒在了柯弘安怀中。
戚如南自知大势已去,弘昕这一回是枉送了性命,心头顿时只余一片虚罔的空洞,只晓得抱着信默然垂泪。
容迎初见状,对兰月出道:“快扶你表姐回屋里去歇息吧,我回头命人煎下安胎药,你小心照应着她。”
兰月出依言而为,许是对峙了这一日一夜,戚如南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身神俱疲,这时只顺着容迎初的安排,由兰月出扶着离开了正厅,往内室而去。
却说忆山走出了厅堂大门后,缓步往廊下走去,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追随,心下不由泛起一抹期待与快意,终究,他眼中有的,永远只是忆山。
她在朱漆镂花的栏栅前站定,仰首望着深蓝的天际,那儿的繁星点点,硬是映得双眼朦胧,逼出了眼底的水湿。
同善曦在她身后停下脚步,伸手想要将她扳过来,好好儿地看看她的脸庞,好好儿地安抚受尽委屈的她,可是当手快要触及到她的肩膀时,又停了下来,脑中闪过兰月出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有他与她才知道的每一句话。心头微微一沉,手不觉又收了回来。
忆山没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心中纳罕,耐不住回过身来,一下便触及到了他深邃的眼神,原来,他们距离得这样近,近得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细微的呼吸,以及他目内掩不住的眷恋。
她盈盈秋眸内闪动着晶莹的水光,纤手抚着发红的脸颊,轻声道:“我的狼狈,都被你看到了。”
同善曦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抬起手来,温柔地捧起了她的脸庞,满眼心疼:“你主子下手太重,她不该没有顾念。”
她感觉着从他指尖传来的温热之感,面上一片动人的绯红,柔声道:“主子喜怒无常,也怪我为帮表小姐心切,失了分寸,日后我自会小心,你不必替我忧心。”
他慢慢放下手,心下几番迟疑后,还是把疑虑问了出口:“她是不是曾经逼迫你,让你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并不知他所指,只道说的是情意相投之事,泪珠不觉从眼角滑落,垂下头来默不作声。
她这副模样落入同善曦眼中,自然成了默认的昭示,他心头一紧,手暗暗握一握拳头,眼内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森森杀气。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抹去泪水道:“此次的事平白牵连你了,我并不知主子会与你说那些话,你切莫见怪。”
他敛一敛神色,道:“你真的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了?”
她听得他这一句,再看真切了他的容神,分明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竟是另有所指,心下不觉微有疑虑,口上只婉柔道:“哪些事哪些话不可告人,我心里很清楚。”她想一想,又道,“主子说的那些话,听着便是荒唐,我不晓得她用心为何,只盼善曦你莫要往心里去就好。”
他听她所言,暗想她意指的该是并未曾把他的秘密全盘告知兰月出,正是让自己放心的意思,不由会意地点了点头,道:“我晓得的。我相信你。”
她心底的思疑更浓,善曦所指之事究竟是什么?那贱婢说的每一句话,听着甚是古怪,不知内里有何乾坤?
一时也不便多问,只得暂且按下不提,只与他并肩走出园子,送他出柯府,又在府门前目送他上轿,待轿行得不见踪影了,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离去。
柯老太太从锦和苑返回寿昌苑后,当即便病倒了,柯弘安请了太医来看,亦不见有好转,病情只一日比一日地沉重下去。一时府中历经了三爷之死、老太君之病两重变故,上下人等均是戚戚惶惶,日常行事多添了几分小心谨慎。
这一日午后,容迎初亲自来春宜苑送解暑清热的樱桃冰碗,先是往兰成业屋里送了,再往兰月出这儿来。兰月出不意她会亲自前来,忙不迭上前接了,只见海棠花式雕漆的托盘上,是一个无纹无饰的白玉碗,碗内的樱桃在晶莹冰沙的映衬下,尤显玲珑剔透、嫩红欲滴。
兰月出忙邀容迎初坐了,笑道:“怎劳安大奶奶跑这一趟,我要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早该往安大奶奶院里去了。”
容迎初一面用眼神示意随侍的下人们退出去,一面笑道:“月出妹妹来府里这些时候,我都不曾好好与你说过话,趁着今儿老祖宗病情缓了,歇着的空当,我便过来看看妹妹。”她语气中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再说了,妹妹待我和轻眉的大恩大德,又岂是这一碗樱桃冰碗可回报的?”
兰月出让碧蕊和郑妈妈她们到外头去守着,屋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安大奶奶言重了,这次眉姑娘得以洗脱嫌疑,全赖您和大爷心思慎密,在关键的时刻找到春翠和寻桃作证。话说回来,若非你们,我也险些要落得一个是非不分的恶名。”兰月出略略思忖,道,“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春翠倒也罢了,我依稀记得寻桃在晚宴上并没有走开很久的时候,她和新之都是一直陪侍在表姐身边的,怎么她会看到……”
容迎初把那樱桃冰碗放在兰月出跟前,用小银勺将细碎的冰沙洒在引人垂涎的樱桃上,道:“正如你所说,到了那个时候,轻眉有没有做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什么。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说法,春翠不足够,那便让始作俑者的心腹来说,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人顾及了。”
兰月出舀冰沙尝了一口,带着凉透心的清甜,美味得不得了:“这么说来,原来您和大爷是早有准备,让寻桃来演这一场好戏?只是寻桃既然是表姐心腹,如何便会听从你们之命呢?”
容迎初微笑着,如是谈论着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每个人都有他在意的想要的,或是不能失去的东西。只要有这些在乎,便没有攻不破的弱点。”
兰月出抬头微笑向她道:“大奶奶有一副玲珑心肠,即便身置绝境,亦能沉着应对,反败为胜,月出打心底里佩服。只不过……”她的笑意里含了一抹狡黠的意味,“我毕竟是三奶奶的表妹,大奶奶如此毫无保留向我和盘托出,难道就不怕我在这个时候才来倒戈相向么?”
容迎初不慌不忙,仍旧笑道:“你若是打着倒戈的主意,那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费了?损人不利己的事,即便你真做了,对我不过是重来一遍,对你,却只会落得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困局,你表姐不会因此而感激你。所以,还请月出妹妹痛痛快快说出你想要的,好让我一报恩德吧。”
兰月出笑着摇了摇头,道:“就知道凭我这点伎俩唬不住大奶奶。要说到我想要的……”她沉吟了一下,随即泛起了一丝苦笑,喃喃道,“我本有所求,求的便是表姐这一回不能得偿所愿,我满心以为只要她不能得偿所愿,我就可以一直保有这个身份……我以为,这个身份可以缩短我与他的距离,只是没想到……”她想起同善曦在此次风波中的种种行举,心止不住一阵揪疼,只无奈叹息了一声,抬眸看到容迎初略带疑惑的眼神,方知自己失了言,忙道:“瞧我满口胡说些什么,让大奶奶见笑了。此次我所尽的只是绵薄之力,远远谈不上什么恩德,大奶奶便不要太过记挂了。”
容迎初想了一想,也不再追问,只道:“也罢,你一时没拿定主意,我只当是先欠着你这一次,要下回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