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秀苑正厅之内，空气犹如胶凝了一般，几乎叫人窒息。白夫人一贯平和的脸上此时浮起了哀色，软声对兰博容道：“老爷，此事疑点颇多，还需细加彻查方为妥当啊。”
兰博容渐渐冷静下来，半眯着眼睛暗自思忖着，须臾，他目光落在秦姨娘和兰月出二人身上，眼内似有尖厉的冷光毫不留情地迸出，他沉吟片刻，似是痛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出人命了，本非咱们在府里自行了结之事，可是……家丑不出外传，此二人也不宜公开送官府治罪。所以……”他缓了缓气息，再道，“月出和秦氏不可再留在兰府，即刻把她们送到城郊的庄园里去，从今日起，兰家再没有这两个人，我会在兰家族谱上去除月出和秦氏之名！” 他此言一出，兰月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抽干了体内的所有力气，脚下一个踉跄，整个儿虚脱般跌坐在了椅上。软软地垂下头，一眼便看到地上秦姨娘那森森然的笑容，她顿时觉得浑身如置冰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白夫人脸色大变，错愕地看着兰博容道：“老爷你真的相信是月出所为吗？怎能为了她们的三言两语就定言月出有罪？你给我三天，我三天内必定会查出真相！” 兰博容疲惫地挥了一挥手，道：“一切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起了！范进孝，即刻备下马车，把她们二人送走！”语毕，不再理会白夫人的声声急切求情，他转身快步走出了厅堂。 范进孝上前来道：“姑娘，请跟老奴走吧。”兰月出茫茫然地转头看向窗外，和风拂过那葱笼明艳的凤凰花叶，可谓是炽夏胜景。不知是否错眼，竟见有一抹粉白的影子一闪而过，是那深入骨髓般的熟悉。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跟随在范进孝身后往外走去。这时白夫人、兰成和和兰成业三人一起围在了她的身边，白夫人拉着她的手含泪道：“我的儿，这次是白连累了你……你莫怕，母亲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兰成和和兰成业亦道：“我们会劝父亲在族谱上保留你的名字。” 兰月出勉强朝他们挤出笑容，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一时半会怕是劝不住的。你们都要小心保重，不要为了我惹得爹爹生气。
” 眼看秦姨娘被押出了绮秀苑门外，兰月出心知不能再留，便放开了白夫人的手，缓步走出了仪门。 想是得了白夫人之命，周妈妈和绿蝶收拾了两大包袱给兰月出送了来，又有管事王福家的出来给了范进孝几锭银子，嘱咐他们在路上好生照应着兰月出。 待一干人等散去后，兰月出才要走出府外，便听身后传来讥讽一声：“果然是掌上明珠一般的金贵，就连伤了人命，也无须受到重惩，不过是送出府了事。” 她听得这个声音，也不回头，只冷冷一笑，道：“你没有白辛苦这一场，只不过即便我走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忆山翩翩然从回廊上走过来，粉白色的粗布长裙穿在她身上，却亦自有一番素雅如流云的气韵。她笑吟吟道：“我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得到与否，对我来说早已不重要。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听说城郊的庄园荒废了许久，早些年还有人家饿死在里边的，你过去了，可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 兰月出仰头看向蓝澄澄的晴空，轻轻吸一口气，道：“好计谋，真真正正的四两拨千斤，只凭着你一人的微薄之力，竟能让这么些人群起而攻之，联手对付我。我这一仗输得不算难看。” 忆山盈盈含笑，那笑意却蔓延不进森冷的眼眸之内：“四两拨千斤，是你教我的。无中生有，也是你教我的。这条路，是你逼我走的。” 兰月出苦涩一笑，侧过脸，她的袅袅身影映入了眼角的余光之中：“如果我还有幸重回兰府，我该先学会斩草除根。” 忆山冷笑道：“后会无期。” 兰月出不再多说什么，径自走出府门，不承想在拐角之处竟迎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她心头一跳，往后退开一步，诧异地看着同善曦那一张深沉的脸庞。 她定一定神，道：“你怎么还在？” 同善曦似也有惊愕之意，稍缓了一缓，方道：“才刚送你回来时，听到他们说兰府中出了事，你助了我一回，我也想助你一回，便留下看看有何用得着我之处。” 她心头发苦，似乎连舌尖也是苦的：“何其有幸，我竟能得曦四爷如此关切。只可惜我如今是一败涂地，没有得到曦四爷帮助的福气。
”她看到范进孝催促的眼神，才要走开，却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道，“我也许再不能回来了，你自此可以放心，你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 不等他回应，她头也不回地往马车走去。 同善曦目送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心胸间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有股无可名状的翳痛之感不留间隙地包围了他的心房，仿佛那远走的正是他一直以来视若珍宝、不可家有割舍的，是他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来不及把握，便要失去的那份珍视。 他心绪越发沉重，微微犹豫了一下，方往前走了数步来到兰府门前，果见忆山仍然立在原处，目带讥诮地看那马车远去。 他的身影撞入她的眼帘，她睫毛轻轻一颤，唇边扬起一抹笑意，道：“善曦哥哥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呢，姑娘多行不义必自弊，如今总算是遭报应了。
” 同善曦注视着她，刚才她对兰月出说的话他都听进了耳中，那一刻他便有冲动想要拉过她，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她，看清她究竟还是不是以往的那个忆山。现下，她就与自己近在咫尺了，他深深地望着她，丝毫也不愿移开视线，就是生怕会错过她的任何一点端倪，让他无法认清她。 她看他不说话，也不甚在意，只微笑着道：“当真是大快人心呢！善曦哥哥你以后也可以放心了。” 他眉心一跳，脑中不由回荡起四个月前的那一幕，深蓝的夜幕之下，她巧笑倩兮，扬起右手握成粉拳，只翘出如春葱似的小尾指，俏皮地道：“还不放心么？来吧，你把手给我……”她拉过他的手，用她的尾指勾住了他的尾指，“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的拇指柔软地按了一下他的拇指，盈盈笑道，“你自此可以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永远都是秘密。
” 忆及此处，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酸，下意识地举起手，握成拳，只翘出尾指，再慢慢地伸手向她。 她看着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含笑问道：“这是何意？” 他怔怔凝视她，道：“你忘记了？” 她仰头望进他的眼里去，心下一沉，已然有些明白，却也没有慌，静静道：“有些事过去得太久，真的忘记了。” 同善曦轻轻地点了点头，怅然若失地收回了手。 忆山吁了口气，道：“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她转过身就要走，却听他道：“忆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她伫足，只觉百般滋味在心头，不知他心里起了怎样的思疑，也不想多作掩饰了，只侧过头道：“你想要听的是什么，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并非所有事都能对人言说，即便不管不顾说了，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他沉默下来，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