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嫡女非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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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同乐

同善曦慢慢地自思忆中回过心神来,眼前不再是那片看不清前路的黑暗,而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白云。他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蹲坐在一旁的兰月出,静静半晌,方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侧过脸,注视着他道:“是不是开始后悔没有把我给毒死?”

他苦笑,慢慢摇头道:“我突然间觉得,你不会出卖我。”

她心头一酸,别过了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内的热潮,道:“那天晚上答应你会替你守一辈子秘密的人,是忆山,不是我。”

他心头一沉,坐起了身子,察觉到她在回避自己的目光,一时只觉五味杂陈,他沉默片刻,道:“可你终究还是得知了一切。你连当中发生的微末枝节都知道,为何我觉得并非是忆山告诉你这么简单?”

她忍一忍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自压抑下胸臆间激荡的苦楚,良久,方道:“因为我与你一样,都背负着一个包袱,你的包袱是你心甘情愿要负担的,我的包袱……却不是我想要的。”

同善曦蹙紧了眉头,道:“我的包袱,是我的身份之累,你的包袱……你是兰府千金,何以会有包袱之说?难道你指的是此次遭人陷害之事?”

她缓一缓气息,心绪逐渐平静下来,终于有勇气回望他:“你相信我是被陷害的?你相信我没有毒害我的亲弟弟?”

他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希冀的意味,这样的希冀与急迫,是蒙受了极大的冤屈后看到一线希望之时,打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渴望与焦灼。如此让人心揪的神情,他却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心底的那份仓皇与不安,那样地重重压抑在心头,丝毫没有了喘息的余地。

他轻轻道:“我知道有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只为要铲除眼中钉。”

她一怔,道:“你说的是……”

“我的亲娘,便是死在别人的算计之下。”分明是阳光灿烂的胜景之时,他的目内却是冰霜满布,“她临死的前一晚,曾抱着我哭问,为什么爹就是不相信她,既然不相信她,为何要把她留在身边。”

她听他这么说,旋即明白过来,他口中所指的亲娘,并非是同府的先大夫人。

他过去的名字,并非是同善曦,怎么也忘不了,从娘口中温柔可亲地唤出的那一声:“乐儿,到娘这儿来。”

“乐儿,娘来教你写自个儿的名字。”打从记事之初,娘便时常会握住他的手,提笔在雪浪笺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同——乐——。同乐,好孩儿,记住你的爹爹姓同,同心同德,喜乐融融,这是娘对你爹爹的一片心,也是对你的寄望,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喜乐。”

娘是个才貌兼备的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有“清莺仙子”之称,无数达官贵人不惜一掷千金,就为远远隔着碧霞罗牡丹薄雾软烟罗听她吟唱而出的天籁之音。娘亦擅舞,有幸目睹她舞姿的人,多称赞其身姿袅娜轻扬,柔软空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娘的艳名远播,曾是邺州花湾河畔如云佳丽中的一朵奇葩。娘与众多沦落风尘的女子一样,多番改名换姓,直至遇到爹爹,方再改名为惜君,抛却了过往的名号,如同抛却的是并不光彩的出身。

是的,娘是出身花街柳巷的名妓,系出贱籍,这一生都只能以色侍人。

纵然有爹爹的无限爱重,娘也只能独自安居在城西僻静之处的小院子里,轻易不可外出示人,更莫说是以妾室名分入住金马玉堂的同府大宅。

皆因有着这份自知,娘从来不曾抱怨,更不作那无望的痴心妄想,娘最大的念想,不过是静心将他抚育成人,来日待爹爹为他另寻出路,不奢求他能得享望族少爷的尊荣,或许可以指望为他脱离贱籍,凭借他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这就是娘最大的奢望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平静无澜的日子终于在他七岁那年告终。

同府长房吕夫人前来的那一日,是秋末初冬的时节。院子门前遍地的枯枝败叶,同家的马车辘辘辗过,沉闷的断裂之声传进耳际,竟无端地让人心生寒意。娘听得同家来了人,整个儿惊住了,很快又回过神来,整了整身上的重莲紫团纹褙子,快步迎了出去。

彼时的他趴在窗棂边上,望向院子门前,只见三三两两的下人围拢在马车跟前,小心翼翼地把吕夫人扶将下车,她身上穿着一袭洋莲红绣芍药纹五色织锦长裙,发髻上是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映着晶莹的白玉珠子耳坠,益发彰显出她的娇矜华贵之气。

惜君半点不敢直视对方,垂眉敛目地站在阶下,谦恭地行了个大礼。

吕夫人边朝她走近,边打量着她,狭长的丹凤眼中慢慢地泛起一抹忌恨之色,面上只微笑着道:“过去便听闻花湾河畔的凝青姑娘美若谪仙,如今有幸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

惜君不敢抬头,诚惶诚恐道:“姐姐见笑了,奴家贱名不足挂齿,凝青之名早已弃之不用,如今奴家改名为惜君,再不是花湾河畔中人。”

吕夫人笑而不语,由身边的下人搀着进了屋子里,径自在主位上座落座,斜斜瞧着惜君道:“先姜夫人可曾来看过妹妹?”

惜君听她提起姜夫人,心知指的乃是相公前年去世的元配姜氏,只如实答道:“奴家贱地,先姜夫人贵体不曾踏足……”

她此言一出,话音未落之际,吕夫人身边的近侍媳妇便冲了过来,照着她的脸面狠打了两个耳光,这一下来得突然,她不及反应,只怔怔地受了。小同乐眼见母亲被打,从内室里出来拦在了母亲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座上的吕夫人。

那近侍媳妇啐了一口,骂道:“真不知好歹,我家夫人迂尊下降来看你,你竟含沙射影地指夫人非尊贵之躯?你这卑贱之身,不配先姜夫人亲自来看,难道我家夫人一片好心前来照应你,倒成了跟你一样的贱如蝼蚁吗?”

惜君两颊热辣生疼,眼花缭乱,只晓得拉着儿子一同跪下,战战兢兢道:“奴家口舌笨拙,言语有失,求姐姐莫怪……”

吕夫人目光微微一冷,站起来扬手重重地打了那近侍媳妇一个耳光,疾言厉色道:“贱蹄子,都怪我平素管教得少了,惜君奶奶是你这种****才能教训的吗?尊上的规矩浑忘了么?回头要敢再犯,便等着挨板子吧!”

那近侍媳妇捂着脸,唯唯诺诺地垂首认了错,又朝惜君跪下赔了罪,吕夫人方才罢休。

吕夫人含笑转向惜君,一手把她给扶了起来,和言道:“下人不知分寸,让妹妹受惊了,妹妹切莫把此事放在心上。咱们姐妹头一回见面,姐姐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便是这个……”她把自己手上戴的一个鸽血红宝石戒指捋了下来,就要往惜君手指上套去,惜君见状,慌忙缩回了手,惶惶道:“如此厚礼,奴家哪里敢受。”

吕夫人只不言语,不容推拒地抓过她的手,硬是将那鸽血红宝石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似笑非笑道:“妹妹受了姐姐的礼,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摇头道,“怎可让妹妹委屈住在此处?像妹妹这般如花似玉的人儿,就该接进府里好生照顾着,先大姊这么些年竟然对你们母子俩不闻不问,当真是有点心狠了,换我是万万不能忍心的。”

小同乐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了吕氏的神色不善,急忙摇了摇母亲的衣摆。惜君心下知意,却也不敢拂吕氏之意,只讷讷道:“奴家得这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万幸,不敢作他想。”

吕夫人笑意愈显冷冽,道:“我今日来,便是要把妹妹接到府里去的,妹妹再不要推辞了,即便妹妹不怕受苦,也不能带累了同家的血脉流落在外才是。”言毕,也不等惜君答应,便自顾命人替他们母子俩收拾了细软,不容分说地把他们拉上马车,往同府而去。

他和娘都没有想过会有入住同府的一日。踏足那钟鸣鼎食的望族大户,眼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雕梁画栋,玉栏绕砌,仆人行举均有条不紊,规矩分毫不差。在吕夫人的授意下,众人见了惜君和同乐,均敬声称呼“奶奶”、“乐哥儿”。

就连父亲同大老爷同泽回府,看到他们娘儿俩受到吕氏这般厚待,亦禁不住显出了几分欣慰来,拉着吕氏的手道:“夫人贤惠,日后惜君和乐儿便劳夫人费心照顾了。”

吕夫人唇边蕴着温婉的笑意:“相公只管放心,我必会好好照顾他们。”那一刻,同乐分明看到那不易察觉的阴狠之色,无懈可击地掩藏在了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