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苦日子,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日,同泽宴请同僚们到府中欣赏新近收藏的几幅字画,陪同在侧的吕夫人趁着同泽不察之时,悄声命近侍去将惜君请来。
惜君不知就里,来到宾客齐聚的前厅之内,她甫一进门,吕夫人便扬声道:“惜君,你怎么来了?”宴席上相谈甚欢的众人遂循声望去,一看到惜君,均不约而同地怔了神。
她抬眼看到在座的几位贵客竟全是当年的恩客,顿时脸色大变,两颊紫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其中的郑大人并不知同泽将惜君收为妾室之事,此时重遇她,如获珍宝般急切道:“许多年不见凝青姑娘了,没想到今日同大人竟把姑娘请了来,果然是美人如玉,姑娘姿容却是更胜当年了!只不知《临江仙》一曲,可还是姑娘的首本名曲?”
同泽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低低咳嗽了一声以掩饰尴尬,目光不满地瞥了惜君一眼。
另有知悉内情的同僚开口解围道:“赵大人贪杯醉了老眼,哪儿来的凝青姑娘,这位是同大人的内室姨娘,快别说浑话!”
同泽脸色更为难看,冷冷对满面难堪的惜君道:“你出来做什么?”
惜君惊惊怔怔地看了吕夫人一眼,道:“是姐姐让我来……”
“妹妹说的什么话?”吕夫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我半步不曾离席,如何能把你请来?”她转头问身后的下人,“你们去请她了么?”一众下人矢口否认。
惜君面白如纸,百口莫辩。 同泽看向她的目光微微带上了厌弃,挥了挥手道:“罢了,没你的事,快下去吧!”
自那一次后,父亲便鲜少来看娘了,自从娘成为父亲妾室之事公诸于众后,父亲反倒耿耿于怀起来。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不去介意心爱之人的过去,但却承受不了这般当众的所谓羞辱。
娘病了,患的是心病,她总说能听到旁人在议论她的出身,议论她的过往,那些纷杂尖酸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进她的耳中,似是潜藏在不知名角落里的阴影,在她不及防备之时,便会冷不丁地浮泛出来,牢牢地包围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娘终日以泪流脸,即便有懂事的同乐在身边陪伴,也无法纾解她沉压于心底的郁痛。或许唯有父亲可以解开她的心结,但父亲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出现了。
这段时日,吕氏也病了,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她的症状看似是罹患头风,但依时依量地服了对症的药下去,却仍不见丝毫好转,倒也不像是头风之症这般简单了。吕氏终日头痛不已,药石无灵,痛极之时,便拿头四处乱撞,同泽在旁看得心惊,又是心痛,只得死死抱着她,在她耳边切切地出言安抚着。
吕氏不惜自残身体所为的一切,将父亲对她的怜惜彻底地挑动了出来。处心积虑,只为对付安于本分,柔弱无依的娘。
东窗事发的那日,他正在小心地护理着一盘文竹,这是娘最喜爱的植物,若是把盘栽放在娘的屋子里,也许能让娘稍稍开怀一些。
晌午时分,苏妈妈带同了一群媳妇婆子冲进了惜君的院子里,正躺在床上歇息的惜君吃惊地坐起身,底下的一个婆子便疾步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粗声粗气道:“你别动,这院子咱们得好生搜一搜!”
苏妈妈看也不看她,率了众人便开箱倒笼地搜检起来。惜君不料会有这么一出,缩在床上惊慌地目睹着一切,同乐小小人儿也无力阻止,只得倚在娘身边,由娘拥紧自己以取得一丁点微薄的依靠。
众人搜过内室,又搜外厅,屋里内外一片狼籍。过不多时,苏妈妈喊了一声:“且慢!”众人停下了动作,看着她从箱笼里拿起了一件用黑布包裹的物事。
惜君心里发慌,只怔怔地睁圆了眼睛,看到苏妈妈把那块黑布揭开,从里面露出来一个布偶小人,上面插着数根绣花针。苏妈妈一见此物不觉大惊失色,道:“可算是搜着了!果然是你这个贱蹄子要害咱们夫人!”她向众人递了一个凌厉的眼色,“大爷和夫人正候着呢,即刻把贱人给带出去!”
惜君尚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他们强押着往外头拖去。及至前院外厅,果见同泽和吕夫人二人已在,苏妈妈用力将惜君推到吕夫人跟前跪下,一边将那布偶小人呈向同泽,道:“大爷,此物是从惜君奶奶屋子里搜出来的,上面的正是夫人的生辰八字!”
同泽接过那布偶小人一看,神色顿时沉重起来,嫌恶地瞪了底下的惜君一眼。
惜君茫茫然抬起头,注视着他道:“相公,不是我……”
吕夫人脑仁两侧尚贴着膏药,脸色憔悴,她虚弱地扶一扶额,道:“妹妹,扪心自问,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可有半点亏待?你出身贱籍,原便没有登堂入室的资格,是我看在爷待你的一片痴心,方才破了祖宗规矩将你迎回府中,好吃好用地供着养着。我让所有人喊你奶奶,把你当主子看待,我可有轻贱你半分?你若是心里还有不满,大可对我直言,即便你想做姐姐,我把位子让给你便是,你何能如此狠心?”
惜君面容苍白,连连摇头道:“那个东西不是我的,不是我做的……”
吕夫人叹息了一声,道:“我这头痛之症好些天了,连大夫都束手无策,幸得今日找来道婆算一算,说是咱们府里有人用厌胜之术诅咒我,我才会得此怪病。妹妹,我真是被你害惨了!”
同泽气急攻心,一把将布偶小人朝惜君脸面掷下,怒道:“你可是因着我这段日子不来看你,所以心怀怨恨,对夫人下此毒手?”
惜君被他这般兜头盖脸的一阵喝斥,脸上虽被掷得生疼,却远不如心中的痛。她仰头望着他,面上泛起一抹深切的希冀与迫切,颤声道:“相公,我不在乎住在哪里,也不在乎你给我什么名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你和乐儿平安喜乐地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会去争,不会害姐姐……”
同泽微有动容,吕夫人咬一咬牙,道:“妹妹如今才来说什么都不要,当日我迎你回府,妹妹可是一脸欢喜!”
同泽这时硬下了心肠,道:“惜君心狠,竟用厌胜之术诅咒害人,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错已铸成,不可轻恕!”他别过脸不看她,狠一狠心又道,“家法伺候!”
惜君浑身发软,瘫倒在地,喃喃道:“你不相信我,你为何不相信我……”
在他心里,娘并非死在那次的家法严刑之下,而是死在对父亲的绝望之中。
娘挨了重重的数十板子,受刑完毕,被几个婆子拖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水,惨不忍睹。他抱着已经无力动弹的娘,哭得撕心裂肺。
痛彻心扉,伤入骨髓,娘在重伤的两日后,便含着一口冤气撒手尘寰。
在为娘守夜的那一日,他在僻静的素纱帷幔之后,听到了吕氏与苏妈妈的轻言细语:“夫人,这种事忌讳,由奴婢一人打点便可,夫人大可不必亲自前来。”
“连着数日都梦到这贱人向我索命,我偏生要过来好好瞧瞧,看这贱人生前斗不过我,死后还有什么能耐!”
“夫人只管放心,道婆教了镇住那贱人的法子,奴婢照着做了,夫人便无后顾之忧了。再说了,那布偶小人本就是用那贱人的衣裳做成的,要说跟她全无关系,也是不能。”
“也不要怪我狠心,要不是我嫁进同家这一年里,发觉大爷心里总装着这个狐媚子,我也不会对她下这个手……”吕夫人说到此处,猛地抬起头来,厉声喝道,“是谁?谁在那儿?休得藏头露尾!”
他从飘飘扬扬的帷幔后慢慢踱出,两眼内是满满的仇恨与激愤:“你陷害我娘,我娘是被你害死的!”
吕夫人和苏妈妈看到他,均是一惊,吕夫人很快便定下神来,冷声吩咐苏妈妈道:“黄口小儿不足惧,把他拿下!”苏妈妈忙依言上前要抓住他,他身手敏捷,一下闪了开来,迅速地往灵堂外疾奔而去。吕夫人眼看他跑了,心头一阵发急,下意识地追了出去。
他没命地往前奔跑,脑子里一直急速地飞转,想着父亲可能所在的方向,他必须要找到父亲,必须要向父亲道明真相,为冤死的娘讨回一个公道!
不料横刺里走出来几个人,却是值夜的婆子。吕夫人追在后头,喘着气喊道:“把他拿下,他偷了府里的银子!”那几个婆子半点不敢耽误,一道追在他后头,任凭他跑得再快,到底是个孩童,才来到同泽的院子门前,便被几个婆子给钳制住了。
吕夫人连夜把他带出了府外,马车一路前往城东的青峰山,及至半山之时,方才停下。吕夫人一手将他推下车,道:“可还记得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小小人儿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恨恨地瞪着她道:“我当然记得,是你害我娘,我一定会告诉爹!”
吕夫人目光一冷,慢慢逼近他,道:“你和你的娘一样,生前斗不过我,死后也不会有什么能耐。”
他脚步愈发踉跄起来,身后是万丈深渊,吕氏的意图昭然若揭。
吕氏一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森然道:“你想要把一切告诉你爹么?很好,先与你娘好好团聚,若你们在天有灵,便一道回来向你爹申冤便是!”她狠狠地吐出最后一个“是”字,便毫不留情地把他往山下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