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黑暗,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它的面目如同可怖骇人的狰狞怪兽,蓄势待发,似乎随时张开它的血盘大口,用它的獠牙利齿将毫无防备的人吞噬。
他被推落山谷后便陷入了这样的黑暗当中,当意识重返体内的一刻,率先而来的便是凌迟四肢百骸般的疼痛,痛感却又令他有一瞬的庆幸与快意,还能感觉到痛,便是昭示着他的大难不死。
然而他也失了重回同府的好时机,他醒转后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州郡,救他一命的人家是货郎,当日将他带同离开了邺州。
他痊愈后便拜别了那好心的人家,自此过上了三餐不继的流浪日子。他没有既定的目的地,只知往邺州的方向而去,纵然他小小年纪便已经明白,只凭他的一双腿,是难以重返邺州,报那杀母之仇的。
都说天网恢恢,亦可算是命中注定,苍天有眼,他在陌生的地方遇到了宋贵等人,彼时宋贵、李仁中、陈义、郑马几人以卖艺为生,宋贵看他孤苦无依,便将他收留在身边。那日一走进宋贵他们的落脚之处,便见屋内尚有另外一名身形瘦弱的少年郎,宋贵拍着同乐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年纪还小,太苦太累的活儿大哥不会让你做,日后你和曦儿一样,帮着哥儿们准备吃的喝的,跟在后头收拾收拾便成。”
曦儿,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郎,正是同泽那不知下落的嫡子同善曦。
“你名叫同善曦?”得知对方身份的那一日,他心头大震,惊疑莫定地细细打量着对方。
弱质少年轻轻咳嗽着,点头道:“我自己并不记得,只是我身边有一个寄名符儿,里边有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同乐闻言疑窦顿生,道:“你不记得自个儿的名字?”
对方两眼惘然,道:“他们说我是被暴民伤了脑袋,我只记得我被宋大哥他们救下时,头上流了许多血……”
同乐心念暗动,旋即将要告知对方自己身份的念头给打消了。隐隐地有一股意识,或许,这就是他大难不死之后,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契机。
接下来的两年里,他跟随着宋贵等人四处奔走卖艺讨生活,期间亦不忘偷闲到私塾外听先生讲书,只要有了银子,当即便买下书卷研读。他本就天资聪颖,日积月累之下,他的学问竟不在那些养尊处优寄读义学的公子哥儿之下。
他在等,等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
又三年过去,他们一行人辗转来到当年同家姜夫人母子出事的汴州,正值隆冬之际,天寒地冻,同乐眼看曦儿的咯血之症一日比一日重,身子越发虚弱下去,心知已是不好了。
遇到同二老爷同柏,是在汴州的一间茶肆外,他看到同柏与管事洪镇从茶肆内走出,同柏一边摇头叹息道:“已经五年有余了,能寻回善曦的希望已是渺茫,大哥还是放不下。”
洪镇道:“大老爷过去便视曦四爷若珍宝,大老爷自然是不愿放弃找寻曦四爷,只是苦了二老爷您为此事四处奔波。”
翌日,他便让东篱拿了曦儿的寄名符,前往同柏落脚的客栈之处,告知同柏曦四爷的下落。
“你教我说的话,我一字不差地跟他说了,他说马上便会前来寻你,验明正身。”东篱小心翼翼道。
他想了想,道:“让你为我做这样的事,你会不会觉得阴损?”
东篱立即道:“我原只是人人唾弃的小乞丐,当日被恶霸欺凌殴打,若非你舍身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你犹如我的再生父母,日后东篱只愿追随你,誓死为你效劳!”
他深吸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东篱的肩膀。
同柏果然如期而至,同乐拿出当年姜太爷写给姜夫人母子的信函、曦儿五年前从同家出发时所穿的衣物、曦儿自幼所戴的璎珞长命金锁等物,又无一遗漏地说出同府的人、事境况,同柏细看他面相当真有几分兄长的影子,已深信他便是善曦无疑,当即便定下带同他返回邺州的日子。
同乐和东篱回到宋贵等人的住处之时,只见宋贵四兄弟神色间均透露出一股怪异的决绝,他正想出言相询,宋贵便摆一摆手,眼光斜斜地瞟向里间的屋子,抿紧唇什么也没说。
同乐心头一惊,已然有些许明白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屋内,果见曦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冷硬的地上,头朝下,从他口中咯出的鲜血早已凝固成深褐色。同乐倒抽了一口冷气,上前去一探,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对方已然断气。
“你们眼睁睁看着他病发,任由他就此死去也不去请大夫?”他冷瞪着宋贵等人,只觉齿冷。
宋贵却冷笑道:“我们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呢!你要冒他之名到邺州去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这个主意甚好!咱们哥儿们几个,日后便只全看着你了!”
李仁中阴恻恻道:“乐老弟要想不露破绽,怎么可以让真正的同家曦四爷存活于世?”
同乐退后两步,道:“我冒他之名,自有我的缘由,与你们全无干系,更无意伤他性命!”
宋贵道:“咱们是共过患难的好兄弟,你的事便是咱们的事!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有你这个曦四爷一日,便有咱们兄弟几个一日,这点咱们是记下了,你也不要忘记才是。”
无法磨灭的过往,无可规避的现在,同样是他满目疮痍的人生之中的一部分。
她静静地听他说起往事,已是第二次听他提起来了,心里却仍旧止不住被激起了波澜,他惨死的母亲,他颠沛流离的孩童时光,他孤注一掷的冒名顶替,都是他同善曦身份背后的阴影及背负。
她转头看向他,却见他的面容平静一如既往,仿佛叙述的不过是旁人的故事。他微微仰首放眼眺望草地的另一方,那儿有随风起伏如海浪的芦苇荡。风愈大,从前方卷来几缕不知名的飞絮,漫漫地飘舞飞扬。他伸手接过一缕,紧紧握在掌中,递到她的跟前,又张开手掌,让她看着那细微的絮绒迎风而起,轻飘飘地旋转至半空中。
如同他们的命运,半点不由人。
这****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将白夫人为自己准备的两大包细软取出,将里内的物事一件接一件地翻出来细看。被遣送的那天虽是仓促,可白夫人却也是尽足了心思,所备之物,全是月出素日所喜爱或是惯用的,亦只有是血脉之亲,方能用心至此了。
她轻轻一叹,可是白夫人可以给她十足的疼爱与呵护,唯独不能认她作亲女儿,正如她已经不得已地背负起兰月出的身份,却难以提起心力去争取兰府嫡女的名分与地位。
她转头看向窗外,只见秦姨娘正提着一篮子野菜回来,踽踽地往西边小厨房走去,身形愈发显得有点佝偻了。她吸了吸鼻子,罢了罢了,若是坚持去争,又置成和于何地?
一时便又把物事收拾回去,不再多想其他。
自从同善曦那日来过后,往后的日子里,他总会不时地派东篱前来给她们送新鲜的蔬菜或米面接济。她不止一次让东篱不要再来,东篱总说:“四爷决定要做的事,旁人是左右不了的。”
过了这月的初五,至初七晌午时,同善曦又带来了几盒用朱漆雕双喜纹的红木盒子盛装的喜饼,他命人把东西送到她和秦姨娘的屋子里,她正疑惑间,他便笑道:“你忘记了?成业和眉姑娘成亲的大喜日子是初五日,如今眉姑娘已经是你的弟媳妇了。”
她笑逐颜开,喜道:“是了,这好日子还是我亲自替他们择定的。瞧瞧我这记性!这些喜饼是他们让你送来的吧?”
同善曦道:“他们原说要亲自来看一看你的,可这几日正好赶上他们去向族中长辈行拜见礼,兰老爷也在,所以……”
她了然,仍旧含笑道:“不妨事,我知道他们的心意,你回去告诉他们,眉姑娘毕竟是新妇,为免招人话柄,还是不要来了。”
同善曦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头让东篱带了几个下人去小厨房里准备,她见状,奇道:“这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