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容我在此歇息一下吧。”他的笑容里带上了淡淡的沉重,“我让他们好生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也许过了今日,便再没有我安生的日子了。”
她听得他这一句,不自禁地觉得心头一紧,抬头看向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眼里分明有挥之不去的隐忧,面上却仍旧蕴着轻浅的笑意,轻声道:“并没有什么事,左右还是自个儿当日没能狠下心来,平白留了把柄给旁人,添了这些后患。”
她心知并不简单,看他并没有细说的意思,心下更觉担忧,终是按捺不住问道:“吕夫人仍旧是不肯罢休吗?”
他垂下头,似是略有犹豫,少顷,缓声道:“宋贵他们又来了邺州,吕氏不知从何处得知宋贵等人与我的关系,昨日吕氏私下里见过了他们。”
她惊疑莫定,小心道:“宋贵他们虽然不依不饶,但为的只是他们的好处,并非是想要破坏你的事,纵然吕氏找到他们,也未必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什么。”
同善曦唇边的笑意渐渐敛了下去,道:“正如你所说,宋贵他们要的只是好处而已,这个好处是我给的,还是旁人给的,对他们来说并无区别。吕氏的出手,自然是相当阔绰。”
她的心绪止不住沉了下去,喃喃道:“也就是说,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了吕氏?吕氏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你……”
他轻描淡写道:“不必替我忧心,倘若吕氏真的已经得知全部内情,她是决不会隐忍不发的。宋贵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的门槛比谁都精,正好吕氏也是个攻于算计的,宋贵得不到十足的好处,不会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吕氏听不到想要知道的,也不会让宋贵他们得偿所愿。他们这样各有各的盘算,反倒对我有利。”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只道:“可是他们这样的拉锯战也只是一时,吕氏终究会有办法得知一切。”
他苦涩一笑,道:“吕氏自然是有办法,她已经和宋贵他们达成共识,明日便会让他们到同府来,当面向我爹道明内情,如此一来,他们双方都不必担心对方出尔反尔了。”
她暗惊于心,道:“那你可有应对的法子?若是同老爷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那你这些年所筹谋的,便是白费了!”
他注目于她,静静片刻,道:“吕氏眼下可以利用的便只有宋贵几个,我当日没有狠下心来将他们铲除,到了如今再不能手软,只要这世上没有了这几个人,吕氏便无计可施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万事要当心。”
他轻轻点了点头,正好秦姨娘从屋里出来找兰月出,说今晨在外边摘了好些新鲜的野菜,也可以入膳,兰月出强自定了定神,便随秦姨娘一道去厨房里张罗,一时暂且把来日的腥风血雨抛诸了脑后。
因想着让同善曦他们早点回去,兰月出让人申时三刻便把饭菜做好了。满满的一桌子的菜肴,还有同善曦带来的桂花酿,在这荒僻之地可算是难得的丰盛了。兰月出、同善曦、秦姨娘还有东篱四人不分上下围坐一席,兰月出亲自为诸人斟酒,微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秦姨娘鲜少有这般与人共席用膳的时候,因是心无顾虑,倒也不拘谨,亦笑道:“佳肴美酒,今夜可得尽兴。”
同善曦拿起酒杯,道:“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怎可不尽兴?”语毕,他举杯一饮而尽。
兰月出静静注视着他,不知为何,越是看他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便越不是滋味。她也举杯,一口饮下杯中物,桂花酿本是醇甜的口感,然而此时此刻,她品尝到的似乎是满嘴的酸涩。
这一顿晚饭结束之时,几近戌时,天已全黑了。兰月出转首望向窗外,凉风扑面而来,她怅怅然道:“四爷,时候不早了,路途遥远,你还是及早回去吧。”
同善曦脸颊微微泛红,桂花酿的醉意浅浅地盈在眼眸内,他站起来走到屋门前,迎着飒飒的夜风,道:“不急这一时。”他顿一顿,方缓步往园子外的那片草地走去。
兰月出想了想,跟在他后头一道走了出去。来到广阔草地的中央,始觉风刮得越大了,放眼夜空,却是无星无月,乌沉沉如压顶的硕大黑缎,一时心头竟有几分仓惶,仿佛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除了一片土一片天空,便再也无处容纳他们的渺小了。
她看一看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盘膝坐了下来,道:“既然你还不想回去,那我随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他才要在她身旁坐下,她又道:“你背对着我坐下,不要看到我。”
他并没有多想,依言席地盘膝而坐,与她背对着背,彼此看不到对方。
“我知道我唐突了。”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得七零八落,“你有你必须达成的目的,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自然会有万全的对策,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可是……可是我总有种感觉,你此次是四面楚歌,你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我……担心你。”
他微微有点讶异,却不是讶异她的情真意切,而是她言语间透露出来的那份莫名的熟悉,他心一下似被浓浓的柔情给包围了:“此次所为确是很凶险,他们几个虽然是一介莽夫,但行事却是不留余地,正因为他们不好对付,所以我会更小心,不仅要确保万无一失,还会保重自身,你……不必担心。”
“从你来看我的第一天开始,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可是为何当我选择了放弃以后,你却接二连三地让我不知该如何取舍?为何今夜你要让我明白,我心里对你的这份担心,是因为我割舍不下?”她一口气说出了心底话,半哑的嗓子,凌乱的风动,都让她的声音有点不一样,“正如我曾经答应过你那么多,那些在你心里珍而重之的承诺,最后会变成了你我之间的鸿沟,这本来已经是一场笑话,是我改变不了的局面,可我为何还会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你安好,你若安好,我于愿足矣。”
风夹杂着遍地绿草的气息,极其淡浅,似是贫瘠枯败之中一点微弱却满带希望的挣扎。他心中微有触动,情不自禁地道:“我曾经思疑你是居心叵测,可是我却不知道从我思疑你的那一刻起,便是错的。我来寻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了新的疑问,如若你不是居心叵测,为何会探知了我的一切?直到那****再次来看你,你跟我说出你心里有一个不得不背的包袱,我才突然有种感觉,在你和忆山之间,也许有些事真的是我不知道的。”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清凉的空气沁入心脾:“事实的真相,也许并不是你愿意接受的,也许你根本不会相信,我不知道,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我很害怕,很害怕一旦告诉你,这件事会成为我们之间更大的笑话,也会让你陷入两难的局面。”
他心里隐隐地有一股迫切之意,回过头来道:“我不知道你想要说的是什么,我只感觉到了不一样,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不一样?”
有朦胧的泪意充盈于眼眶,仿佛有一股几欲冲出喉咙的压力,如潮汹涌在胸臆之中。她狠命地咽一咽梗在喉中的酸楚,极力压下心底的犹豫,豁出去地回过头,一字一眼道:“其实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