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福儿从马车后头扛来两大布包子物事,杨姨娘下意识地用团扇掩了口鼻,道:“瞧瞧厨房在哪儿,赶紧给送进去!”
秦姨娘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杨姨娘也不理睬她,远远地随在金福儿身后往前走。金福儿找了一圈终于找着了厨房,杨姨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看,冷笑道:“好新鲜的菜,好充足的米粮!你们在这儿也不忘要享福呢!”她出来命金福儿道,“好好儿地把东西给倒腾出来,不要委屈了咱们的月出姑娘!”
金福儿依言打开了那两大布包,立即传来一股刺鼻的馊味,原来那包中全数是久存而腐烂的食物,还不待兰月出和秦姨娘二人阻止,金福儿便一鼓脑地将那包里的瓜果、蔬菜、荦肉给倒在了地上,这一下子屋里屋外都充斥满了中人欲呕的恶臭。
秦姨娘捂着口鼻,瞪着杨姨娘他们道:“你们怎能如此?!”
杨姨娘使劲摇着团扇,讥诮笑道:“你们原是戴罪之身,老爷把你们送到这儿来,是要惩罚你们,并不是让你们来享福的!”她冷不丁地板下了脸,再度吩咐金福儿道,“把那新鲜的菜和米粮都给扔了!手上断送了一条性命呢,还想着把自个儿当主子么?”
秦姨娘才想要上前阻止,忆山便一手拉住了她,道:“姨娘莫急,此事与你无关。”
兰月出反倒也不恼,只在厨房门外屏一屏气,便微笑着对杨姨娘道:“姨娘果然是好心,既然远道而来,那敢情好,便由月出亲自下厨,用姨娘的这些心意做一顿好吃的让姨娘尝尝,以报答姨娘照应之恩,可好?”
杨姨娘不禁又气上心头,杏目圆睁道:“这些是给你……”
兰月出不等她把话说完,一把将金福儿手上的新鲜蔬菜米粮等打翻在了地上,这动静颇大,突如其来地唬得金福儿和杨姨娘都惊了一惊。兰月出静声道:“姨娘自然是心系着月出,可是姨娘急吼吼地给月出送来这些,未免太失分寸。老爷是说了要将我的名字移出族谱没错,可那是待过几日后的事,如今我还是兰府的二姑娘,指不定老爷念着太太的情,来日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一切都非定数,姨娘要教训月出,时日尚早呢。”
杨姨娘一听此言,心知她说的也是实情,底气不由又弱了几分。
忆山在旁道:“即便你还是二姑娘,可你身负不可轻恕之罪,姨娘是以老爷之名前来,她自然可以教训你……”
兰月出二话不说扬手就扇了忆山一个耳光,道:“姨娘本是个知本分之人,此番她所为,必是你这个疯蹄子在后头挑唆!这一巴掌,是替姨娘教训你谗言惑主!”
忆山不承想她会对自己动手,又是惊又是恼,捂着脸才想说什么,兰月出猛地又照着她的脸面打下,厉声道:“这一巴掌,是为我自己打你的,好歹你是我昔日的旧仆,我平素教你的规矩你都浑忘了,如今每言每举都张狂起来了!姨娘失了分寸,你不知道要劝着点,还煽风点火?”
忆山一连被打了两下,目内怨气骤现,却咬紧了下唇没有作声。
金福儿见状,早就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了。杨姨娘亦觉心头慌慌乱乱的,一时没有了主意,只得搁下无力的狠话:“罢了,便让她们在这儿受着吧!我这就回府里去告诉老爷,这月出丫头还不知悔改呢!”
待他们离去后,兰月出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秦姨娘一同收拾遍地狼籍的厨房。
秦姨娘看了她一眼,语带惋惜道:“都说太太待你恩重,依我看来,恰恰相反。倘若太太真的看重你,你又何至受这等委屈?”
兰月出心中有事,漫不经心道:“太太心里疼我,我是知道的,老爷一时半会不会听她的劝,她也是无能为力。”
秦姨娘停了停手上的动作,道:“你真的觉得,太太是无能为力吗?她若真的想要替你查明真相,让老爷重新接纳你,她不会没有办法,至少,她可以想办法逼我说出事实内情。可你我来这儿已有一段时日了,太太何曾有半点帮助你的迹象?”
兰月出略一思忖,道:“或许太太是另有打算。”
“她是另有打算没有错。她的打算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她自己。”秦姨娘冷笑一声,“她必定是想过要让我说出真相,但她也顾忌着成和呢,她不会没想过,倘若逼急了我,很有可能会牵出成和的事,所以她宁愿委屈着你,也不愿轻易出手徒生枝节。横竖她已经铲除了德四爷和我这两枚眼中钉,余下的事,对她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
兰月出心内五味杂陈,一点一点地将地上新鲜的米粮捡起来,奈何当中已是渗进了尘土,再不复当初的干净分明。她注视着手掌中那一小撮米粮,喃喃道:“从她决定掉包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放弃了我这个女儿了吧。她放弃了我,难道我这一生就沉沦在此了吗?”
秦姨娘边清扫地上,边苦笑道:“自打老爷说要把我们送到这儿来,我便知道再没有出去的机会了。只可惜了你罢了。”
兰月出默默地不再说话,脑中的思绪纷纷繁繁,一重接一重,忧心着同善曦的音讯未知,也无法将杨姨娘和忆山的所行所言抛诸脑后,更无以忘却白夫人曾对自己的每一份关怀与疼爱,以及自己蒙受冤屈后,白夫人的“束手无策”。
她静一静神,勉力让自己不要再往深处多想,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可以依靠的人从来都只能是自己罢了,何能奢望旁人施予援手?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生身之母。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酉时,已近傍晚,同善曦仍旧未能如约而至。
兰月出的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落日的余晖淡淡地氤氲在园子门前,笼罩于她一身,却似褪不去她满身满心的沉郁与恐忧。
他答应的,一定会做到,如果没能做到,那便是他真的无能为力,已经非他个人之力可以左右了。
思及此,她额上不禁渗出了涔涔冷汗,脑中一遍一遍地反复咀嚼着东篱说的话,猜测了许多种可能的境况,每一种猜测,都无可避免地往最坏的结果里延伸,她的整颗心都为此狠狠地颤栗不止,旋即又在惊惶之中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一日,他终究是没有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连东篱,也不来送信了。
她每一天都在门前等待,日复一日的失望,慢慢地汇集成一股无形的阴翳,沉沉地压迫在她的心神间。
善曦,你可还安好?你若安好,为何不兑现你对我的承诺,只留我一人独尝守候无望的苦楚?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一次比一次浓重的失望,渐似转变为了绝望,这份绝望揪得整颗心也是撕裂般的生疼,疼得她连眼泪,亦无力掉落。
善曦,善曦,我只愿你平安无恙,只求你平安无恙……
距离与他约定的日子,已过了五日了,她软软地瘫坐在地,双手合十抵住额头默然祈求,泪水再抑制不住地流淌而出。
再度睁开双眼之时,透过朦胧的泪眼,隐隐约约似见到极远之处的地平线上扬起的灰黄之色。
她心头有迫不及待的激动汹涌不止,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这一下终于看清了,那扬尘渐近的是一前一后疾驰而来的两乘马匹。
近了,更近了,她紧张地屏息凝神,两手不自觉地捂紧在剧跳不已的心头。
为首马匹上之人本是半身无力地俯在马背上,待得近了,方慢慢地直起了身子。是同善曦,真的是他!
她欣慰的笑容尚未及绽放,忽见他身子一歪,马匹兀自在疾奔之中,他却似是突然失去了重心,整个儿从座骑上翻滚而下,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在落地的瞬间,倏然自他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