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他受兰成业之托把喜饼送给兰月出,才要离开兰府之际,远远看到忆山随在杨姨娘身后亦步亦趋。待得彼此走近了,忆山略停了一停脚步。他心知明日之事凶险,本就存了要见她一面的心思,此时他也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
待忆山寻了个借口让杨姨娘先行离去后,他才开口道:“待过了明日,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你要好生保重。”
忆山问道:“同府里有要事?”
他静静半晌,方道:“宋贵他们又来了,为了你的安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兰府。”
忆山闻言,似是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宋贵?是何人?”
他错愕地看着她,从她透着惘然的眸光之中,他分辨得清清楚楚,她确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经历与秘密,她竟是一无所知了。何至如此?
何至如此?
那份共渡患难的默契与会心竟是从兰月出身上得到了。兰月出,只不过一个眼神,一句言语,便让他感觉到了过去与忆山一起时的心意相融。
何至如此?
她让他答应她的,他都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前路晦暗未明,吕夫人的步步进逼,宋贵等人的包藏祸心,无处不透着凛冽不留余地的狠绝杀气。重重机关之中,他唯一心系的竟是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东篱将她写就的诗句交给他,“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平安,她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安好。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答应她的,与吕夫人和宋贵等人的对峙已然势成水火,他无法在如期的辰光之内踏出这重重的围困,只有是孤注一掷。
重伤的身子似乎仅余一息尚存,他只感觉到绞尽五脏六腑的剧痛在体内蔓延开来。此时此刻,他知道他应该静静地闭上双眼,静静地舍弃脑中所有的念想,静静地任由意识消逝。但他仍旧是咬紧着牙关,吃力地爬上马匹,策马向前奔去。
同样是负伤的东篱立即上马跟随:“爷,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你的身子要紧……”
上哪儿去?是到兰府与忆山见上最后的一面,还是前往兰家庄园,兑现对兰月出的承诺?
马儿带着他往前疾奔,飞快地从兰府大门前匆匆而过,他手微微地动了一下缰绳,终是没有让马儿停下。
兰月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马背上跌落,本是满怀希望的心又狠狠地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之中,她惊惧难禁,慌急无措地失声尖叫:“善曦……”
他身子已然全无力气了,如此毫无防备地自马背上跌落,他整个儿在干硬的地上翻滚了数下,血水自他口角中源源溢出,竟是伤上加伤了。
她头脑间顿时灰凉凉一片,思绪一下变得空洞洞的,脚步竟是无力支撑的虚浮,只是下意识地踉踉跄跄地向他奔去。
“善曦!善曦!”她伏倒在他身侧,一手把他抱在了怀中,鲜红的血水沾染在他的脸庞和唇角之上,如是冷艳刺目的夺命之花,如锋利的针芒深深地戳进了她的心房:“善曦……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他沉沉地依躺在她的臂弯当中,良久,良久,都没有声息。
那积聚在她心头的彷徨与恐慌,在这时清晰地盘旋于意识间,在即将面对失去的那一瞬间,她只觉胸臆间传过来揪紧得如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她的泪水如缺了堤的洪水,汩汩而涌:“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会平平安安地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做到?为什么你要失信?”
他眉棱骨微微地挑了一挑,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半睁开双眼,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她:“我……还是失信了,一百年……不许变……我还是……没能做……到……”
她的泪水簌簌地流淌满脸,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脸庞上,身体内绝望的寒凉一阵接一阵地浓重起来,她再抑制不住地将脸颊贴近他的额头,哀哀怮哭:“不会,不会,你做得到……你答应过我的事,每一件都会做到……你说过,无论有多大的风浪,你都会与我在一起,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放弃我……哪怕是我胆怯退缩,先行放弃了你,你也不会轻易放开我的手……你都做到了,这一次,你也能做到……”
他极力缓着一口气:“这些……你是……你是……”
她用力地拥抱住他,抽泣着在他耳畔道:“这些事,我都知道,是因为我就是……我就是忆山……”
然而他却似失去了支撑下去的精气神,头慢慢地在她手臂中滑落。她整颗心如置冰窑,心揪痛地无以复加,声声泣道:“我就是忆山,我才是真正的忆山!我没有改变过,我一直在等你……求你……求你原谅我……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我……”
东篱早已勒停了马匹,这时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蹒跚来到他们身侧,道:“爷的心愿还未了,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不会就此抛下我们……你照看着爷,我这就去找大夫!”
她哑声道:“你快去,快去找大夫,快去!”
东篱顾不上什么,急忙去了。秦姨娘从园子里出来瞧见这一幕,不由心惊,慌地与兰月出一同将奄奄一息的同善曦扶进了屋子里。
过不多时,东篱带了大夫匆匆回来,仔细地替同善曦诊视一番后,大夫不禁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道:“伤得可重,怎么会拖延到这个时候?”一边刻不容缓地拿过药箱子替同善曦用药施救起来。
隔着帷帘子,兰月出心急如焚地候在外头,听得大夫这一句,更是焦灼难耐,急问道:“他的伤势究竟如何?”
“他表面并无严重的损伤,可气息微弱,口中时有咯血,显是五内俱有积伤,该是受了极重的外力挫伤,如此看来,竟是伤着了命门了,若在平常,必是早已毙命,如何能支撑到这个时候?”大夫连连叹息,又道,“以老身的医术,也只能是尽力而为而已。”
兰月出忍一忍泪水,转向东篱道:“为何四爷会伤得这样重?”
东篱勉强压下忧心,恨恨道:“吕氏好恶毒的心思,她眼看爷就要摆平宋贵等人,竟然想着要借宋贵他们的手铲除爷。吕氏故意露了风声给宋贵,让他们知道爷要取他们的性命,宋贵他们不仅早有防备,更依着吕氏的‘提点’在城郊十里坡上布下天罗地网,引了我和爷一行人跟随过去,当先的人都中了他们的埋伏,无一生还。我和爷虽有了警觉,却也晚了一步,宋贵他们对爷狠下杀手,幸得爷机敏,想到要用缓兵之计,只说愿任由宋贵等人处置……”
兵刃相见,寒光慑人,在那危在旦夕之时,同善曦出其不意地一扬手,高声对宋贵道:“大哥,为弟已经知错,求大哥留给为弟一个说话的机会!”
宋贵丝毫不肯松懈,握紧了手中的刀,道:“从你对我们起杀心那一刻开始,咱们就已经恩断义绝,再不是兄弟!”
同善曦“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悲绝道:“曾经的义胆相照,却闹到如今的你死我活,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奢求几位大哥的原谅,只求在临死之前,与几位大哥一叙兄弟旧情。”
宋贵略有迟疑,李仁中便道:“我们已经不是兄弟,无需再顾念什么兄弟旧情!”
同善曦拾起跟前的刀,一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道:“我死不足惜,只求在死之前,将我最大的秘密告知几位大哥,也算是对你们的补偿!”
李仁中闻言,不再说话,转头看一看宋贵,宋贵又与陈义和郑马交换了一下眼神,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刀,向同善曦走近。
东篱知意地来到主子身后,待得宋贵几个凑近同善曦跟前时,同善曦开口想要说什么,忽而手起刀落,狠命割破了李仁中、陈义二人咽喉!东篱眼疾手快,亦举刀捅进郑马的腹中不料那郑马素来身子强健,这一刀只中了他的左腰,他吃痛之下蛮力大作,抬脚踢向同善曦的心胸,又一手搬起身旁的大石向同善曦主仆二人砸去——
“爷为了护着我,整个身子挡在了前头,那大石便生生地落在爷身上……”东篱说着,泪珠滚落下来,哽咽着又道,“爷这一下分明是受了重伤,他还忍着一口气与郑马和宋贵二人顽抗,最后郑马虽然死了,但宋贵被刺中了命门后逃脱了去,我原想去追,爷拦下了我,让我不要追,爷说……”他胡乱地抹了一把泪,“爷说,怕我一个人不是宋贵的对手,那时,爷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