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到了酉时,李荣家的便派来人请,兰月出和兰成业随着引路的婆子来到熙祥正院之内,只见偌大厅堂中已有数人围坐一处谈笑风生。
席桌上主位尚且空着,想是要留给柯家老封君柯老太太的。下首左方依着位序分别坐着安大爷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妇二人,晨哥儿正依在容迎初怀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跟前那粉衣女子手中的九连环,一边伸出胖胖的小手要去夺,那粉衣女子捉狭地将九连环藏在了身后,笑嘻嘻道:“这会子又想要小姨子的东西了?晌午的时候不是只爱听秋白唱的歌儿么?”
容迎初抬头看到兰月出他们来了,含笑对那粉衣女子道:“轻眉,看你这呼咋咋的模样,快瞧瞧你月出姐姐的大方得体,可比下去了罢!”
容轻眉闻言,忙从座上起来,盈盈转身朝兰月出和兰成业二人行见礼。兰成业先时还只盯着那九连环出神,转眸看到一身浅粉轻娟衣裙的容轻眉,眼中不由微微一亮,随即又敛下了意绪,端端正正地朝她回了个礼。
席桌主位下首右方坐着的,却是柯家四姑娘柯菱芷及其夫婿冯淮。柯弘昕和戚如南夫妇仍没到来,兰月出和兰成业便由着容迎初安置在容轻眉身旁落座了。
过不多时,柯老太太终在众媳妇丫环的簇拥下前来,老人家坐下后,环视了一下在座诸人,轻轻道:“人未齐,这可是何缘故?”
柯弘安脸色微微一沉,容迎初看了丈夫一眼,温言回老祖宗道:“回祖母的话,大老爷原是要来的,只是他头风之症又发,申时去看他时更是不适了,请了大夫来看,服了药便歇下了。”
柯老太太垂了垂嘴角,道:“他倒也罢了,不在跟前我倒还觉得清静。倒是弘昕和如南呢?他们一向守规矩,怎的到了这个时辰都不过来?”
兰月出悄悄与忆山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自犹豫要不要开口替表姐出言开脱,便听门前的婆子通传道:“昕三爷、三奶奶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果见柯弘昕和戚如南二人携手进来,到得柯老太太跟前,夫妇二人一福到底,道:“孙儿来迟,祖母切莫动怒。”
此时正值立夏之际,这几日又是多雨的时节,天气益发闷热,府中人大多换上了轻薄的衣衫。唯见柯弘昕身上仍穿着春令的织锦长袍,一时显得身上厚厚实实。旁人倒也未觉有什么,兰月出细细打量下来,一个错眼间,仿佛看到他褐红色的衣袖下露出了素白的一角,她下意识向容迎初看去,只见容氏正低头哄晨哥儿喝水,似乎对柯弘昕夫妇的到来不以为意。
柯老太太眉宇稍有宽容,道:“罢了,来了便好,你们坐罢。”
戚如南回头命新之过来,从其手中取过一包物事,来到容迎初身旁,笑盈盈道:“大嫂,今儿是晨哥儿周岁生辰,我这些日子特地做了几件小衣裳。这针黹的手艺是比不上大嫂,就是这衣料子柔滑轻软的,我寻思晨哥儿暑天穿着是甚好的。”
容迎初和气笑道:“弟妹好心思,我就替晨儿谢过婶娘了。”
人已到齐,媳妇丫环们鱼贯进内奉菜,众人正要起箸进食,忽听门前传来一阵骚动声,容迎初神色微有不悦,朝守在堂前的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忙出去低斥道:“规矩都浑忘了么?统统拖下去受板子!”
门外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老奴一时情急,惊扰了主子们!可也是万不得已,实在是事发突然,不敢不来回了安大奶奶!”
容迎初放下碗箸,起身来走到堂前,道:“究竟何事?进来说话罢!”
门前的婆子一手拖着一名妇人进内,那妇人进了厅堂内越发畏畏缩缩的,垂首含胸地丝毫不敢正视前方。婆子拉着那妇人跪倒在地,颤声言道:“回大奶奶的话,老奴是今日上夜的陈厚家的,因是晨哥儿生辰的大日子,亦绿姑娘和彩凤姑娘吩咐了奴才们好生看紧门户,老奴更是加倍儿的小心。这不,老奴巡值时就看到华央苑后院里有烟火冒出,我还道是走水了,没想走近看了,竟是这老货在私下烧纸祭祀!事关重大,我一刻也不敢延误,只想着要把这老货带到主子跟前来,让主子好生裁夺如何处置才好。”
自那妇人被硬生生拖进来后,柯弘昕和戚如南二人的神色便变得有点僵硬,戚如南正要起来说什么,柯弘昕却一把拉住了她,面沉如水地轻轻摇首。
众人的目光均落在那名妇人身上。那妇人先时还有点惶恐不安,及至后来,倒似平静了下来,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半抬起脸来,散乱的额发遮挡了她的面容,却仍然显出了似曾相识的轮廓来。
容迎初看着她,淡淡命道:“抬起头。”
她顿了一顿,方抬起了头,正是苗氏昔年的心腹近侍周元家的。
柯老太太一看是她,不觉皱眉道:“迎初,苗氏房中的人,你可是都已打发出府去了?”
容迎初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戚如南道:“当年祖母之命,迎初自然遵从了。只不知怎的竟有人胆敢阳奉阴违,置家规于不顾,非要把这些祸害私留在府里。”
戚如南双肩一抖,站起来期期艾艾道:“如南当日看她和巧凝在外风餐露宿怪可怜见的,便把她们带回了府中,自大嫂上回来提点如南之后,我便想着给她们口吃的便打发出去的。巧凝年轻,倒还好办,只这周元家的……她夫家早没了人,孤身一人,又这个年纪了,我实在是不忍……”
“即便周元早年病逝,可周元家的在苗氏身边多年,早已小有积蓄。莫说我在打发她们出府前,给足了回乡的盘缠,就是再不济,据我所知,周元家的和巧凝她们在京城都是有亲人的,又何至弟妹所说的风餐露宿?”容迎初停一停,又道,“这些缘由,我早已经跟弟妹说过,不知弟妹是压根儿没放心上,还是另有打算?”
戚如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一直不言不语的柯弘安这时开口道:“烧纸祭的何人?”
柯弘昕眸中迅速地闪过一抹阴郁的怨毒,面上却依旧无半点波澜。
周元家的脸色煞白,犹疑良久,方嗫嚅着道:“老身祭的是……祭的是老身的先夫……”
容迎初目光锐利如箭:“周元的大忌并非在今日,而且今日是晨哥儿的生辰之喜,你偏生在这个时候祭亡夫?”
陈厚家的瞪了周元家的一眼,道:“安大爷,安大奶奶,休要听这老货胡诌。老奴发现她烧烧的时候,明明白白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说的竟是:大太太,这是奴才给您尽的一份心,还望您泉下安息……”她才要继续往下说,却又有所顾忌地看了看柯弘昕,只迟疑着欲言又止。
容迎初沉静道:“说下去!”
陈厚家的忙道:“这老货还说,大太太,三爷原是要亲自向您尽这个孝心的,奈何多受牵制,不能在这个时辰为您尽心,便托了奴才代行孝道,您若是泉下有灵,万万要保佑三爷大事得成……”
言至此处,她话音未落,柯老太太便怒叱道:“混帐!”一旁柯菱芷急忙安抚起祖母来。
兰月出静静旁观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这场面眼看是剑拔弩张,却无处不透着早有预谋的蛛丝马迹,这陈厚家的不过是府中最低等的粗使婆子,此时在一众主上面前,却是思维慎密,言辞清晰,真可谓是耐人寻味。再看容氏,虽则是步步进逼,却始终保持着一份从容自若,仿佛这一切她早已是了然于胸,棋局迷离,她却是主宰局势的人,胜负早已分明。
跟这样的人对阵,兰月出看不出戚如南有何胜算。
柯弘安望向柯弘昕,道:“三弟,你来说,她说的可是真的?”
柯弘昕很快敛下了面容上的不安,道:“华央苑早已封禁,爹曾经下令,非得允许,任何人都不可进入其中。这位陈厚家的我看着甚是面生,不知是何时进府的?你上夜值守,何故会巡视到华央苑里去?”他冷笑了一声,看向容迎初,“抑或你根本就不是上夜巡值发现周元家的,而是受了指使,有意要寻我的不是?”
陈厚家的不妨他有此一问,正惴惴不知如何应对,容迎初便开口道:“这么说来,三弟这是承认周元家的在华央苑烧纸,是受你所托了?三弟尚且还知道华央苑早已封禁,可还记得为何要封禁?你既然记得老爷曾有非经允许,不得进入之命,为何你还会让周元家的到那儿去烧纸拜祭?”她低低一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痛惜,“三弟,你可知你这样做,不仅伤了你大哥的心,也伤了祖母的心。”
戚如南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大嫂,你们都不要怪相公,相公对此事全不知情,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吩咐周元家的到华央苑去烧纸,是我失了分寸,冲撞了晨哥儿的生辰。大嫂,此事你只管罚我罢!”
柯弘安目带质疑地注视着柯弘昕:“三弟果然是全不知情么?”
柯弘昕缓缓从座上站起,道:“如南如此,也是一心为我,只求大哥大嫂轻恕如南。”
言下之意,竟是默认了戚如南的话,将一切罪责撇清了。
兰月出不由想起从他衣袖里透出来的那一抹素白,心下更添了几分明白,这夫妻二人是铁了心要与长兄抗争到底了,对于他们来说,恐怕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究竟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使人的心彻底置于无情无义的境地?
柯弘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阴云,他缓步绕过席桌,来到弟弟面前,细细地端详着弟弟不见波澜的脸庞。良久,正当所有人都心存疑虑之时,他倏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衣襟,两手猛一用力,生生地当众将其的外裳撕裂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