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声低闷的裂帛声响,柯弘安冷不丁地将柯弘昕的外裳撕了开来,来势之狠,下手之猛,那样的毫不留情,让人猝不及防。
戚如南止不住惊呼出声,柯弘昕整个儿有一刻的慌乱,面上再无以保持一贯的温文平和,片刻的错愕过后,他方反应过来,忙一把推开兄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已经太迟,他内里所穿着的一套纯白素麻的衣裳无以遮掩地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如是对他谎言的莫大讽刺,那样的一览无遗。
众人霎时脸色各异,面面相觑起来。
柯弘安冷冷道:“你只当能瞒过所有人,却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
容迎初似是好一会才平复下惊异,抚着胸口道:“三弟若真是全不知情,又如何会暗里身穿孝服?这冲撞了晨儿事小,只是……只是三弟向来所言的难道都是违心之言么?”一面说着,一面忙命亦绿和奶娘徐四娘子把晨哥儿带到内堂去。
柯弘昕被兄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外裳,心下早已是又羞又怒,他极力咬牙苦忍着胸中的一口气,目光不免带上了几分怨怼之意。戚如南来到夫君身边,一时亦难平羞愤,只是有怒不敢发,愈觉难过,双目止不住渗出了泪水来。
忆山在旁亲眼目睹表姐和表姐夫的受辱,却知此时出言相助也是徒劳无功,一时也未示意兰月出出手。倒是兰成业忍不住道:“今日毕竟是晨哥儿的生辰大喜,表姐夫他们纵有不是,但为免误了晨哥儿贺喜的良辰,不如还是先让表姐夫他们回去,容后再议此事是非?”
容迎初笑向兰成业道:“成业弟弟自然是不忍见自家姐姐受责,都是一家人,原也是不该深究,但此事关系重大,若如今不能得一个明白,恐怕也难安人心。”她看向柯弘昕夫妇的目光愈加凌厉,“此事能不能就此过去,就只看三弟了。”
柯弘昕平一平气,哑声道:“我不会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今日是个什么日子?”
戚如南不意丈夫竟会说出心底话,忙一把拉住他,“相公……”
柯弘昕却甩开了她的手,转向柯老太太,“扑通”一声跪下,道:“祖母,孙儿谨记今日是什么日子,孙儿也知道这个日子不会再有人提起,可是……她是我娘,她纵有万般不是,终究仍是我的亲娘!”
柯老太太摇头叹道:“不像话,不像话!昕儿你行事一向守规矩,即便你心里忘不了这个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闹出这些乱子来!你私下命她的旧仆去为她烧纸,这倒也罢了,你只瞧瞧你这身子穿着,今儿是什么日子?你竟穿着这一身到咱们跟前来,你这是存的什么心思?”
戚如南也在丈夫身旁跪下,含泪道:“求祖母莫要怪罪相公,相公他心里……太苦了……”
柯弘安神色沉重,道:“弘昕,我知道你是个孝心人。早在三天前我就曾问你意愿,你再三跟我说你知道分寸,不会在这当儿闹出岔子让我和祖母担心。如今你这样,岂非是出尔反尔?我倒是和祖母一样,很想知道你究竟存的什么心?”
柯弘昕凄苦一笑,道:“这一年多以来,你也是用心良苦,无处不在试探我的心思。我知道你疑我,若非心里有鬼,你何必疑我?当年那么多的是非恩怨,都只有一个人错么?”
柯弘安道:“你心里怨我们?”
“我不敢。”柯弘昕抬头含悲看着兄长,“我从来不敢。娘是在大牢里饱受疟疾折磨病殁的,她到死,也不愿意见我一面。如果说她的错,已经遭受了报应,那么其它人的错呢?老天爷在上,天理循环,谁也逃不过。”
容迎初看柯弘昕已无从伪装,也生怕老祖宗太过劳神,便道:“既然这些事都已经明明白白了,都是一家人,原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之说,但三弟毕竟还是违了家规,便施予小惩大诫,单扣锦和苑半年月银。再有,周元家的不能再留在府里,马上给撵出去!弟妹从此若是要从外头买下人,必得先来问准我或祖母。只这一条,弟妹若觉不妥,大可提出。”
戚如南按捺着满腔怨怒,道:“并无不妥,如南全听大嫂之命。”
柯弘昕只低低冷笑着,不发一言。戚如南扶起他,又听到容迎初吩咐秦妈妈他们道:“送三爷和三奶奶回锦和苑去,让大厨房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里。以后晚膳都不必去请他们,只管把饭菜送去便可。”不由更握紧了丈夫的手,柯弘昕知意,却也没有表露什么意绪,只与妻子一同默默地走出了熙祥正院。
大好喜宴上闹出此等风波,众人都已是意兴阑珊。柯老太太心绪益发不好,只随口喝了两口汤,便再吃不下什么,便告了乏离席。老祖宗一走,柯菱芷和冯淮也不欲久留,冯淮却在临走前向兰成业道:“这位可是兰家业三爷?曦四爷让我向你和月二姑娘问个好。再有,曦四爷有心想设个棋宴,只看你们何时得了闲,好与我们一同到同府别苑去小聚一番。”
兰月出和忆山二人听得“曦四爷”三字,心念均是一动,不约而同地看向兰成业。兰成业看了一眼兰月出,微笑回冯淮道:“这敢情好,劳烦淮三爷给曦四爷回个信,我和姐姐随时奉陪,你们定了日子,再给我们下帖子便成。”冯淮一口答应了,方才携妻子离去。
兰月出想到同善曦,心内一时五味杂陈,这个时候的他一定不会想到,她已不再是她。忆山垂首干笑了一声,低声在她耳边道:“他一定是想着邀我过去,我会把你带上。”她柳眉一挑,酸涩的语气中又带上一丝快意,“只可惜,如今你是我,我是你。”
兰月出并没有回应,只低头喝下跟前一杯放凉了的茶汤,只觉舌尖凉而涩,不知不觉间,连心头也感觉到了这份凉而涩。
容轻眉隐隐听到他们说的“棋宴”,一时好奇,禁不住问兰月出道:“月出姐姐,何为棋宴?”
兰月出心中有事,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兰成业见状,忙对容轻眉道:“棋宴顾名思义就是以棋奕为名设下的宴席,我们与宴的人都会进行一番棋局对弈。其实这只是一个聚首的名目,大家在一起欢聚,原也不拘什么名头。”
容轻眉妙目一转,面上不觉泛起几分殷切,又有几分不好意思,一时两颊微微泛红,娇怯依依。
兰成业一时竟看得痴了,心知唐突,忙又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直视对方。
容轻眉期期艾艾道:“我听着倒怪有趣。可惜我不会下棋……要不然,也可以见识一下这个棋宴了。”
兰成业鼓一鼓勇气,道:“不会下棋不打紧,你可以在旁边给我们做佐证。”
容轻眉顿时笑生两靥,道:“真的?我真可以随你们一道与宴?”
兰成业亦笑,轻轻颔首。
席散后,兰月出和忆山才返至春宜苑中,新之竟过来相请:“月二姑娘,三奶奶有要事请您过去一趟。”
到得锦和苑,新之将兰月出带到了内室中。一众下人都已屏退在外,室内只得戚如南和柯弘昕夫妻二人。新之迟疑地看着忆山,兰月出遂道:“忆山是自己人,让她留下无妨。”
戚如南无心计较,朝新之挥一挥手,让其退了出去。
室内只燃着一盏半明欲灭的灯烛,戚如南摘了银簪子挑一挑灯芯,弱小的火光摇摇曳曳,照不明一室的黯淡。柯弘昕身上仍穿着那袭素服,静默无声地盘膝坐在南炕上,面目模糊。
戚如南轻轻道:“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在柯府的境况。”
兰月出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灯烛须臾,一声不吭地从书桌上取过一盏掐丝珐琅桌灯,用那苟延残喘的灯火点燃了桌灯,室内登时比适才光亮了大半。她把桌灯移到八仙桌中央,明光之下,她的面容淡静:“可走的路有太多,不必死守着一条绝路。”
戚如南看着她,满目希冀:“月出,你意思是说,你愿意帮助我和你表姐夫?”
忆山也不知兰月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冷眼看着她。
兰月出答非所问:“表姐,你觉得累么?”
戚如南不明所以,犹豫着回答道:“这一日发生的事虽多,我心里是不好过,但倒也不累,解决的办法没找到,我和你表姐夫都难以安歇。”
兰月出微微一笑,道:“我今日看到了你的委屈,也看到了表姐夫的屈辱,但我觉得,这些都并非是容氏或别人带给你们的,而是你们自己带给自己的。换言之,这条路是你们自己选的,你们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条更好走的路。”
戚如南仍然听不明白:“难道你是觉得,我们操之过急了?你可知今日的事,并非我们所愿,我们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叫板,是容氏早有预谋,让人留心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才会让她有机可乘。”
兰月出摇了摇头,“跟他们斗,你们要花的是加倍的力气,这日后还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得不偿失。表姐夫是柯家三爷,又有官职在身,要是凭着自己的实力拼个好前程,来日终有出头之日。”她顿一顿,再道,“何必争一时之气,累人累己?”
炕上的柯弘昕先时还静静的,待得听她说完这句,不由得整个儿一抖。戚如南脸色也变了,道:“这么说来,难不成表妹是觉得我这个表姐技不如人,不是大房的对手,也不配得到表妹的帮助?我这么巴巴地去信相求,却是我在累及娘家人了,可是如此?”
兰月出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是,你和表姐夫该有的都有,完全可以过得很幸福美满,犯不着以卵击石,自毁长城。现在就收手,为时亦不晚。”
戚如南霍然站起来,高声对她道:“当真是一沉百踩!表妹不愿出手相助,不必出言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