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出心头的惊痛随着东篱的话语一圈接一圈地扩大,她咽了咽喉头间梗塞的酸楚,颤声对大夫道:“他还有气息,他还有生还的希望,求大夫一定要把他救活,大夫您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里头的大夫一边为昏睡不醒的同善曦上药,一边语带无奈道:“请恕老身无能为力,老身从医十数年,从来没有医治过这般严重的伤势。眼下这位公子虽尚有一口气,但那恐怕只是伤积重后仅余的气息。老身医术浅陋,姑娘若是不愿放弃,或许可以尽早另请高明。”
兰月出听得此言,泪水再度汹涌而至:“不会的,不会的,善曦不会死,他不会……另请高明,另请高明!我们去找别的大夫,东篱,咱们去找别的大夫!”
东篱哭泣得声音沙哑:“此地荒远偏僻,这位大夫已经是镇上唯一的一位大夫了……同府的大夫不能找,这个时候不能让吕氏知道爷的下落……”
绝望的寒凉兜头盖脸地笼罩住了她一身一心,她手颤抖着拭去泪水,惶惶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怪我,全怪我,是我被困在此,才会带累他伤势拖延……都怪我,我连替他找个好大夫的能耐都没有……”她脑间急转,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拉着东篱道,“快,快到兰府找业三爷,让业三爷为善曦找大夫!快去!”
东篱闻言亦如寻着了救命稻草,不容分说立马便去了。
大夫替同善曦上妥了药便离去了。兰月出在他床前坐下,端详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容,若非这一抹惨白,他的容色安静而祥和,全然不像是负伤昏迷,犹如只是倦极小憩,过不多时便会醒转。
她轻轻地执起他冰凉的手掌,道:“善曦,在等待你的那几天里,我不止一次地猜想你会面对的困境,每一次,我都会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住,我的心一直悬着,怎么也放不下来。直到今日听东篱说起,我才知道,你们遇到的,比我猜想的还要凶险可怖。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可以躲在这个地方旁观你的危难,为什么我还能继续在此处沉沦不起?”
她指尖微颤地抚上他的面容,声音愈发柔和起来:“倘若我并没有被困于此,你不会为了千里迢迢进来看我而拖延伤势。倘若我并没有被困于此,我可以随时随地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面对危难,总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不是?”
她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脸颊上,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起伏,她静静道:“我也不必在你音讯全无之时,除了忧心急切之外,便是束手无策……如果我没有任由自己沉寂在此,我可以当即找到你,告诉你真相,让你不必带着遗憾,孤身应对那起包藏窝心之人。”
有锥心的疼痛狠狠地袭上心房,她沉缓了气息,面上露出了一股决绝:“善曦,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也再不会放弃,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重回兰府。你一定要好起来,与我一同离开这儿,回到真正属于咱们的地方去。”她在他耳畔柔柔低语,“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呼吸细微,却似带着不屈不挠的坚持,她含泪而笑,轻轻道:“我知道,你已经答应了。”
约摸过得两个时辰有余,东篱和兰成业二人一同带着大夫来了,经那大夫一番诊治后,同善曦的气色稍有了好转。但大夫的神色却无半点放松,只道:“公子的伤延及五脏六腑,我此番用药虽能替他调理内伤,可是因为他伤势有延误之故,所以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得看他可否熬过今夜。”
兰月出知这已是极尽全力的结果了,心头的大石虽未落下,终是比起始时要冷静了几分,谢过大夫后,她特地叮嘱兰成业切莫将善曦的下落泄漏出去。
待送走兰成业和大夫后,已届戌时。她让东篱照应同善曦,径自来到秦姨娘的屋子里。
秦姨娘正在缝补一件旧衣,看她进来,忙问道:“曦四爷的伤如何?”
她敛一敛忧心,道:“能不能好过来,便看今夜了。”她一边在秦姨娘桌前坐下,若有所思地注视对方片刻,方道,“姨娘,我曾听你提起太太身边有位大丫环名叫映珍的,按理若是太太房里的执事大丫环,也可算是太太的心腹近侍了,可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即便是到了年纪放了出去,可也无旁人提起映珍其人,这不是顶顶奇怪么?”
秦姨娘听她问起映珍,神色微微一变,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兰月出叹了一口气,道:“善曦的伤,我是忧心得紧,若是一直在那儿惦念着,更觉得难过。忽而想起这一宗来,便来寻姨娘说说话,好歹不必一门心思地揪着心。”
秦姨娘脸上有点不太好看,低头缝着线道:“知道得太多的人,终究是留不长的,太太是个精细人,怎会把祸患留在自己身边。”
兰月出想了想,道:“姨娘如此说来,倘若太太连映珍这样的心腹近侍都容不了,那当年替姨娘接生的那拨下人,恐怕更是早被处置了。”
秦姨娘沉默片刻,道:“确是干净利落,当年知情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可还有姨娘呢。”兰月出注视着她道,“姨娘才是最关键的人,太太反倒让姨娘留了下来,是太太有所顾忌呢,还是姨娘自有生存之道,当真是耐人寻味。”
秦姨娘冷嘲一笑,道:“我这等粗蠢之人,哪儿来的什么生存之道?左不过是因为太太当年没有狠下心来赶尽杀绝,姑念着我是成和的生母,却甘愿听从她之命行掉包之事,所以才给我一条活路罢了。过去十数年我安于本分她尚且还能容我,只是前阵子我瞧着成和掌一府之事甚为辛劳,一时没能沉住气给成和送了几次补身膳食,太太才起了猜忌之心,以为我要是打什么主意呢,要不然,也不至于闹出后来的事端。”
兰月出轻轻一叹,道:“说句不怕姨娘怪罪的话,我倒是觉得太太能容姨娘至今,却不像是个狠心无情之人,她行事留着余地,对于当年那些知情的人,想必也只是打发了出去,并没有伤他们性命也未可知。”
秦姨娘瞥了她一眼,“你这么想,是你没有摸透太太的心思,她容我自然是看准了我有可拿捏之处,她撵人自然是不会再留给他们回头的余地,即便是不伤他们性命,也会小心处置,不让旁人有可寻之迹。”
兰月出故作随意道:“是了,太太行事这般小心,姨娘不会知道当年那些知情人的去向。只不过我总觉得,难道真的一点破绽都没有吗?百密总有一疏吧。”
秦姨娘倏然沉下了脸来,把手中的绣活往桌上一搁,冷眼瞧着她道:“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你心里另有盘算吧?我跟你说过,你我如今是一样的人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也没有!”
兰月出低低一笑,道:“姨娘多心了,我不过是白问你一句罢了,我困身在此,并没有什么可做的。”
秦姨娘脸色稍稍缓和了,道:“你明白就好。成和是正正经经的兰家长子嫡孙,过去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兰月出草草应了一声是后,便不再作声,默默地离开了秦姨娘的屋子。
她返回到同善曦身旁,昏黄的光影之下,唯见他两颊的青白仍旧没有褪去。这时东篱送来煎好的药汤,她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一边沉静道:“东篱,劳烦你明日替我给兰府里送个信儿,可以么?”
东篱怔了一怔,旋即答应了下来。
他们二人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同善曦床畔,不时地替其换药喂药。如此大半夜过去,他脸色虽然还是不好,双手却慢慢地有了些许暖意,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他的手,如是告知如是祈愿:“他好起来了,他会好起来的,他一定会好起来。”
她一夜握住着他的手不曾放开,直至天明时分,她只觉他双手要比先时暖和多了,但已然不确定这是她给渥的,还是他真的有了好转,只因他的昏迷不醒,只因他的呼吸微弱。东篱又端了药进来,红着眼圈看床上没有分毫生气的同善曦,哽咽道:“大夫不是说爷若是能过了昨夜,便能保住性命吗?”
她咽了咽,从东篱手中接过药,轻声道:“善曦会好起来的,他答应过我,他会与我一起走出困境,他一定会做到。”
他一定会做到。哪怕仅余一息尚存,她知道,他和她都不会轻言放弃。
及至晌午之时,她和东篱终于看到他紫白的双唇恢复了淡淡的血色,两颊上的青白亦褪去了,她为他拿手帕拭脸时,亦感觉到了他面上的微温。她和东篱都忍不住喜极而泣,她欣慰道:“我相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
“善曦,你会为活命而尽你的每一分力,我也会为我将要做的事竭尽全力。只希望你痊愈的那一天,我可以与你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