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为她从兰府送信回来后,也为她带来了回信。她打开看了,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至翌日,果然有马车前来庄园接她。
车子将她载至镇上的一间位于深巷之处的小茶肆前,果然是安静而隐蔽的所在。莫说是来客,便是茶肆里的伙计亦只有掌柜的和跑堂的二人。兰月出一进门,那跑堂的就知意地为她引路,将她领到靠南边的雅座前,推开玻璃大隔栅,再掀起棉帘子,方请她入座。
兰月出迈步进去,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黄花梨木桌前的白夫人,只见她今日穿着一袭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边长衣,头戴着五色锦缎绣珍珠抹额,不改往日端庄高雅的风范。她抬头看到月出,双目一下泛起了泪光,起身一把拉住了月出的双手,切声道:“我的儿,总算是见着你了!让我好好瞧瞧……可怜见的,这才一个月不到呢,怎的就瘦成这样了?”
兰月出扶着她的手,亦含了泪,强笑道:“女儿不孝,没能好生保重自身,让母亲费心了。正是因着女儿在庄园多时,挂念母亲之心切,所以才斗胆让人给母亲去信,只求能见母亲一面,以慰思亲之愁。只是辛苦了母亲远道而来,必是多有不便。”
白夫人怜爱地抚着她的脸庞,道:“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原便该早些来看你的。”
母女二人边说着,边落了座,兰月出回头看了伺候在侧的周妈妈等人一眼,道:“其实女儿今日急见母亲,是另有要事。”
白夫人知意,遂让一众奴仆退到了雅座之外。一时只余了母女二人,兰月出沉一沉气,两眸内的泪水更为充盈,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从小,月出便打心底里感激母亲,母亲将月出视为己出,从来不曾因为月出的庶出之身有半点的嫌弃。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太太慈悲,将月出当作是亲女儿一般疼爱,我亦把太太视作自己的生身亲母般孝顺,纵然我们并非是真正的骨肉之亲,却是远胜了。”
白夫人听到她的话,目内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安,面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柔声道:“我偏疼你,那是因为你自小便比别的弟弟妹妹懂事知礼,是个招人疼的。我一直在人前人后夸奖你,只说你有颗七巧玲珑的心肝,事事都想得周全圆满的,让人放心又安心,叫人不多疼你几分都难,那原是你应得的。”
兰月出掏手帕按一按眼角,小心地觑了白夫人一眼,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着,母亲越是偏疼我,我便越发要把事事做得圆满,才不负了母亲的一片心。可是……可是……”
白夫人奇道:“可是什么?你有话只管告诉我。”
兰月出神色间带上了一抹凝重,正视着白夫人道:“可是我却从别处得知,母亲之所以待月出亲厚,是另有隐情。月出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苦苦思量,不知何以辨真伪,无奈之下,才会不得已劳累母亲走这一趟。”
白夫人心底一沉,不动声色道:“你听到了什么?”
“当年月出与大哥是同日出生,母亲喜得贵子,该是全心养育嫡子才是,为何会在同一日把秦氏所出的庶女抱到正院,平白分散了母亲照顾大哥的心力?”兰月出小心翼翼道,“所以,有人竟作出荒谬的猜测,指母亲当日诞下的分明是月出,而大哥,却是秦氏所出……”
“谁人告诉你这些?”白夫人不待她说完,冷声打断了她。
兰月出目含急切地看着她:“母亲,此事当真吗?”
白夫人却不回答她,只冷着脸问道:“是秦氏告诉你的?”
兰月出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却是等同于默认。白夫人暗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维持着平静道:“你该晓得,秦氏性子乖僻,此次她落得如此田地,定是对我怀恨在心,她想要报复我,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她的话,你万不可尽信。”
兰月出默然片刻,脸上泛起无助的苍茫之色,幽幽道:“落得如此田地之人,又何止秦氏一人?女儿本该在母亲身边尽孝,为何会沦落于此地受尽委屈?秦氏若真的是我的生母,她又如何会狠下心肠陷害我?母亲也知道秦氏性情古怪,为何能忍心让女儿与她一同受困废园?”
白夫人垂一垂眼帘,道:“月出,母亲只有一句话,秦氏她居心叵测,她的目的,便是利用你来对付我,你若是全信了她,便落入她的圈套之中了。”
兰月出犹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苦笑着道:“母亲,爹可是已经决定了把我的名字移出族谱?他不能原谅女儿,要将女儿逐出兰府,可是如此?这么些天过去了,爹爹已经付诸以行了吗?如今我可还是兰家的女儿?”
白夫人皱一皱眉,轻拍她的手背道:“事情并非无转圜的余地,待老爷日后平下心来,我自会再劝说他,我不会让你一直受委屈。”
兰月出仍旧苦笑着,摇头道:“不会了,爹必定不会轻易回心转意的……母亲,要想扭转局面,只有一条路可走。”她注视着白夫人,“让我以兰家嫡女的身份重回兰府,找出当初陷害我的始作俑者,还我清白。”
白夫人身上一个激零,眉头惊愕一跳,想也不想便道:“此事休得再提!掉包之说全是一派胡言,你不可为这胡诌之语轻举妄动!你千真万确是秦氏之女,成和也是如假包换的嫡子!你若是为了此事徒生事端,别怪我不念母女亲情!”
兰月出耳闻着她的每字每句,只觉心头漫起了噬心般的寒意,喃喃道:“我应该继续做一个孝女,忘记我所知道的一切,安安分分地守在废园里听天由命,方不负母亲往日待我的一片恩情,是么?”
白夫人极力敛下心底的翳痛,道:“你听着,秦氏所说的一切都并非实情,兰府中既然有人对你虎视眈眈,也还不是你回去的时候。暂且留在庄园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母亲为你除去这些小人之后,再接你回去也是一样,你什么都不要做,且静心候着。”
兰月出垂眸,掩下了眼中的灰冷,低低道:“母亲的苦心,月出明白了。”
白夫人轻轻松了口气,想起了什么,扬声唤了大丫环采云进来后,对兰月出道:“你在庄园里不能没有人伺候,我让采云跟你回去,凡事有她帮着打点,我也能放心些。”
兰月出心中暗自冷笑了一下,这是明摆着地在她身边安插眼线呢,此地无银,倘若掉包一事是假,白夫人大可不必如此防着她。
无论如何,这一场着意的试探,终是让她得知,不管是十数年的母女感情,还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之亲,都比不过白夫人心目中的那一盘布局精巧的算计。
告别了白夫人后,兰月出返至庄园里,东篱喜孜孜地迎了出来道:“爷他醒了!他终于醒了!”
兰月出心内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顾不上回应东篱,一头奔进了屋里直趋他的床畔。他闻得动静,微微侧过头,正好对上了她急切的双眸,他嘴角不觉扬起了一丝笑意。
她一看到他果真醒转了过来,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一手捂着嘴哽声道:“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带着虚弱的笑容,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伏在他的床前,道:“你才有一点好转,不要多说话,好好地歇着,把身子养好。”
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点探究之意,缓了一缓气息,方气若游丝道:“我似乎曾听到……你说你是谁人?你说你是……”
她不意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心头的喜悦倏然夹杂了一股酸楚之意,她咽一咽,含着微笑道:“是,我说过,我说,我就是忆山。”
他苍白的容颜上泛起了一抹轻微的讶异之意,静静片刻,方又弱声道:“你说你是……忆山?”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目内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是,我才是真正的忆山,所以我才会知道你的秘密,才会不管不顾地站在你这边……你才会感觉到,有那么多的不一样。”
他眼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默然无声地端详着她的脸庞。
她握紧了他的手,犹如握紧的是此时唯一的温暖,哽着声道:“在很早以前,我便想对你说出真相,可是我总担心你不会相信我,我怕我说出来以后,一旦你不相信,那么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日后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接受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这么一担心一犹豫,竟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
他静静地听她说着,神色愈渐平静了下来,却仍旧是没有作声。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你负伤来到这儿,命悬一线,我心里就很后悔,后悔为何不早些告诉你。我又在想,你昏迷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了,如果你都听到了,会不会为了我而坚持下去,为了属于我和你的真相,好好地活下来。”她欣慰一笑,“你果然做到了。”
他这时轻声开口道:“你为何会是忆山?为何……会变成忆山?”
她将当日与昔日主子同坠山谷之事说了,末了道:“匪夷所思,是不是?若非我亲身经历,我也不能相信。”
他嘴角勉力扬了一扬,道:“如今的你,确是……很像她……”
她微微一怔。
他闭一闭眼睛,须臾,又轻轻道:“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心头微凉,道:“你并不相信我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