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她,目内带着一丝温煦之意,“我愿意相信你。”
她闻言,却只觉这一句“愿意相信”比“不相信”来得更刺痛心房。失落顿时涌上了胸臆间,心中的千言万语,已然是无以宣诸于口。一时只沉默了下来,惆怅地看着再度陷入了昏睡当中的他。
她低低叹息,小心地将他的手放下,细致地为他掖好了被角后,方才离开。
才走出房门,东篱便迎上来道:“爷的伤势有了起色,必是药用对了!只是如今只剩下今日的三服药,我这就去找大夫再开几服药。”
兰月出淡淡地看了一眼候在边上的采云,对东篱道:“四爷的伤有好转,也许用药跟先前会有不同,你切莫胡乱找大夫开药,还是去把大夫请来,仔细再替四爷诊视一遍方妥。”
东篱才要答应,兰月出趁势与他走开了几步,离得采云远些了,方悄悄朝他伸出三根手指,道:“记住还是找先前的那位大夫。”乘采云不觉之时,她附在东篱耳边小声叮嘱了几句。
东篱会意,匆匆去了。
至酉时,兰月出让采云去张罗饭菜,暗里将上回同善曦带来的桂花酿倒进了菌菇汤里。待得采云把菜上齐后,她拉着采云一同坐下,特地将那味菌菇汤挪到跟前来,客气道:“姑娘原是太太跟前的红人,如今陪着月出在这荒野之地受苦,当真是委屈了。此汤甚好,姑娘快尝一尝,咱们倒也不必分什么上下了。”边为采云盛足了一海碗的汤,看着她喝了下去。
菌菇汤味鲜,桂花酿清甜,两者混在一起味道虽有些微怪异,但采云终是没有察觉,如此便等同喝下了大量的桂花酒,过不多时她便觉头晕困乏,倒在桌上不知人事了。
兰府的马车如期而至,兰成业先让大夫随东篱进去为同善曦诊治,随后从车里取出一套兰府婢女的衣裙,交给兰月出道:“二姐姐若是有要事,大可给成业传个话,让成业代劳便是,何需冒险?”
兰月出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宜假手于人,更不可将你们牵连在内。”语毕,也不再多言,回屋里换了衣裳出来,那边大夫也完妥了,遂趁着夜色乘坐马车离开了庄园。
到达兰府之时已是深更时分,兰成业让马车从偏院的角门而入,容轻眉已经候在了那儿,待得兰月出下车,容轻眉便端端正正地朝她行礼道:“轻眉见过二姐姐。”兰月出忙一手扶起她道:“好弟妹,这个时候快别拘礼数了。成业不该,如何能让轻眉深夜相候在此?”
容轻眉替她打着灯笼往前走,小声道:“我听相公说二姐姐今夜要回府,便担心光相公一人恐怕不得周全,所以我候在那儿,等二姐姐来了,由我带着进来,倒不那么显眼了。”
兰月出感激地握了一握她的手,为免惹人察觉,便也不再说话。
及至绮秀苑,容轻眉和自己的陪嫁丫环含玉藉辞来给何姨娘送安神汤,拉着值夜的几个媳妇说话,兰月出趁人不觉之时进入了何姨娘的厢房中。
何姨娘自从身中乌头之毒后,虽然并未致命,但毒性侵体已损了元气,又经受成德殁逝的打击,精气神早已不复以往,终日只是恹恹地昏睡度日,光指着大夫所开的补气益血之药苟延残喘而已。
屋内一盏油灯欲灭未灭地颤颤摇曳,兰月出悄无声息地拿起银剪子,剪去那发黑的灯芯头,又添了些灯油,屋内霎时比适才光亮了不少。
何姨娘软软地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外间,懒声道:“谁让你们进来了?替我熄灯出去。”
兰月出来到她床畔,轻声道:“昔日端庄大体的姨娘,何至于沦落为这般模样?”
何姨娘听得是她的声音,整个儿一颤,回过头来一看竟真的是她,不由愕然:“你怎么回来了?”
兰月出淡淡一笑,道:“为了姨娘,我必须冒这一次险。”
何姨娘吃力地撑着床沿要坐起身,兰月出上前要去扶她,她神情戒备地一手挡开,张嘴就想喊人,兰月出便道:“姨娘若是打算就此虚度残生,趁了那害姨娘至此田地之人的愿,那便把人喊进来,把我赶走吧。”
何姨娘恨恨地睁圆了眼睛,颤抖着举起手指向她,道:“害我的人就是你,我的德儿……是死在你的手上……”
兰月出微微一笑,道:“瞧姨娘的样子,必是非常痛恨杀子的仇人,如果我说可以给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你要不要?”
何姨娘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老爷只把你送到庄园去,那是便宜了你!”
“往日姨娘在老爷心目中,温婉贴心,可谓是知冷知热的解语花,有着老爷的这份宠爱,姨娘又有诞育子嗣的福气与功劳,本该是府里最得老爷欢心的人儿。只可惜了四弟恃宠生骄,轻易便将心思外露,惹来旁人嫉恨,方会招此杀身之祸。”兰月出娓娓道,“姨娘可知,四弟并非死于剧毒之下,而是死于得取家财的名正言顺之下。正是这份名正言顺,让旁人心惊胆战,才不得不狠下杀手!”
何姨娘恨意未消地瞪着她,道:“你的祸心我早就知道!你再得老爷太太欢心,终究还是个女儿家,兰家的家私怎么也与你无关!你害死德儿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
兰月出悠悠然道:“姨娘总算明白关键所在了,害死四弟,对我半点好处也没有,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害四弟?所以……”她施施然在何姨娘床沿边坐下,方轻声续道,“所以害死四弟的人,并非月出,而是另有其人。”
何姨娘并不相信,冷哼一声道:“你这些把戏,连老爷也不会相信,现下又何必来诓我?”
“倘若嫡子不是嫡子,那么取四弟性命,便不再是争取一份家私这般简单。”兰月出轻轻道出,语意间益发添了几分慑人的森然,“名不正言不顺,终究是底气不足,所以才会为姨娘和四弟的心思感到心惊胆战,唯恐有一天被你们发现端倪,昔日的精心盘算便会付诸东流。正因如此,四弟才会难逃一劫。”
何姨娘听出了点异样,疑虑地看着她道:“什么嫡子不是嫡子?”
兰月出转头望向窗户,那幢幢的树影映在窗纱上,犹如是无情无心的鬼魅魍魉。她暗里深吸了一口气,硬一硬心肠道:“大哥并非太太所诞的嫡子,而是秦氏所出的庶子,若论真正的出身,大哥尚不如四弟。”
何姨娘大惊,不可置信地怔住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将信将疑道:“你从何得知?”
兰月出却反问道:“我约摸记得姨娘是在十六年前进府的,姨娘可记得,那时太太身边的映珍可是还在府里?”
何姨娘回想了一下,道:“我只记得我过门不久太太便放了身边的几个下人出去,什么映珍不映珍的,我记不住。”
兰月出道:“姨娘若想知道月出所言的真伪,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找到当年被太太放出府去的下人,一问内里究竟……”她顿一顿,意味深长道,“倘若是当着老爷的面,想必他们更是不敢有所隐瞒。”
何姨娘眉心一跳,诧异地看着她,道:“成和要真是秦氏所出,那你……”
兰月出低头苦笑了一下,“当年太太诞下的,便是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女儿。”
何姨娘吃惊不已,目光犹疑地打量着她,片刻,方有所了然道:“你想让我向老爷道明真相?”
兰月出抬头注视着她,目光清澄:“四弟因大哥而死,这是姨娘为四弟讨回公道的最好时机。”
何姨娘突然得知这幕后内情,心头一时千头万绪的,久久未能平静下来。过得约摸半盏茶工夫,她才缓下一口气,冷冷盯着兰月出道:“不管此事真假,你都并非真心要为我和德儿,你让我出头与太太抗衡,不过是想坐收渔人之利,好让你有重回兰府的机会罢了。德儿已经不在了,即便成和确非兰家嫡子,亦于我无利。我不会帮你。”
兰月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归根到底,姨娘还是被蒙在鼓里呢。姨娘真以为要置你们母子俩于死地的人是月出和秦姨娘吗?”她凑近何姨娘,“姨娘向来心思慎密,为何如今却糊涂了?姨娘难道不发现,自从四弟去后,姨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有的人却是趁机取代了姨娘的地位,成为了老爷最宠爱的人么?”她看到何姨娘脸色微变,知是听了进去,不觉稍稍放了心,“自然,要对姨娘母子下此毒手,若非背后有人指使,恐怕她们也不敢狠心至此。我这么说,姨娘是个聪慧人,想必已经明白利害了。”
何姨娘脸色惨白一片,半带怨恨半带伤痛地道:“她们每一个人都遂了愿……只有我和德儿,竟成了她们彼此算计的牺牲品……”
兰月出款款站起身,道:“成为牺牲品的人,除了姨娘和四弟,还有月出。正如姨娘所说,月出确是有私心,蒙受此等冤屈,叫我怎能吞声忍气?倘若姨娘能咽下这一口气,那今夜只当月出是白来了,便让月出与姨娘一样,此生都在软弱无为中虚度吧。”
何姨娘咬着下唇若有所思,似是犹豫不决,一时并未回应。
兰月出清冷一笑,转身就要离去。
“我记起来了。”何姨娘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开口道,“是有映珍这么一个人,她与我身边的吴忠家的是同乡,当年她临走之前,还曾来向我拜别。”
兰月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含着轻快的笑意回头道:“一切便有劳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