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至庄园之时,兰月出才下马车,便整个儿怔了一怔。
只见园子门前正伫立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正值天蒙蒙亮之时,那人的身影愈显朦胧犹似飘渺孤魂那般。
兰月出定一定神,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径自往园子里走去。
“你果然是耐不住了。”秦姨娘打量着一身兰府婢女打扮的兰月出,幽幽道,“从你跟我打听映珍的事开始,我便留心着你。昨儿夜里我看到业三爷来接你,我便知道你终究是要出手了。”
兰月出平静道:“姨娘多心了,月出漏夜返回兰府,只是为了见母亲一面。此地生存维艰,月出待得厌腻了,不过是痴想着求母亲替月出想办法而已,别的事,月出一概不会提。”
秦姨娘面上阴云密布,冷声道:“是了,你又如何能在此委屈一生呢?”
兰月出看向她道:“我若能出去,必定会为姨娘打点更好的安置之处。”
秦姨娘冷笑:“如此甚好,多谢二姑娘慈悲。”
兰月出心里生怕采云已经醒来察觉她曾离开庄园,便也不再与秦氏多言,快步往里走去。浑然未觉秦氏追随着她的目光中那一抹凌厉的杀气。
兰月出回到屋子里,看那采云仍在熟睡当中,方松了一口气,忙换过衣裳,自将那套婢女衣裙拿到外头去埋了不提。
接下来的时日便在焦心而又安心的意绪下度过,焦心着何姨娘和兰府那边的动静,又为着同善曦一日好比一日的身子而安心。
他们彼此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必言传的默契,都没有再提起“忆山”一事,但相处言谈间却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忆山,不论是她自己,还是他。
偶尔,他会静静地望着她出神,她边为他送来药汤,边笑道:“大夫说喝过这几服药,你筋骨间的痛感止住了的话,你的伤便算是从根底里治好了。”
同善曦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微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她看一看他,又垂下了头,道:“你不需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喝一口药,只觉满嘴苦涩,低低道:“对不起。”
她吸了口气,抬头看他:“为什么说对不起?”
同善曦没有回话,捧碗喝药,一口气饮尽了,方道:“因为我受伤,带累你操心劳力。”
她知道他心底想说的话并非这个,因着了然于心,她也没有再问。终究,他还是把他们之间的一切当作了自欺欺人——在他心里,无论她再怎么与忆山相似,都不会是忆山,在他眼中,她是兰月出,由始至终都是。
心内正自失落间,便听门外传来东篱的声音:“月姑娘,业三爷来了。”
兰月出敛一敛心神,忙出来接应,兰成业将一张纸笺塞进了她掌心中,她返回自己屋里,打开看了,却是“一无所获”四字。她心中一沉,一无所获,何姨娘这边一无所获,当年的知情人,竟是一个也寻不着了。
她沉吟着,来回在屋里踱步,脑间迅速地思量着对策。却听兰成业在外头小声道:“二姐姐,采云已经沏好了茶,快要过来了。”
兰月出心念一动,忙提笔在纸上写下:势孤力弱,借力东风,大事可成。末了复出来交给兰成业,附在他耳边轻道:“告诉她,老爷偏好四处游历,必是见多识广。”兰成业虽不解其意,仍旧是小心翼翼地答应了。
这一次兰成业走后,兰月出心头的不安更甚了,不知是为了何姨娘的成败未知,还是为着同善曦的心意不定,再有秦姨娘那一双总是隐藏在暗处的森冷眼眸,以及采云的寸步不离,都让她的精神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放松。
时日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这夜她用过晚饭后,忽觉头脑间沉沉地闷疼,双眼疲倦,遂早早便卧床歇息了。
睡梦中却也不得安稳,满脑郁郁的沉重,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及阴影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使她呼吸有些微的急促。意识是半梦半醒的,周遭的阴暗忽然被一团刺目的明光穿透了,却只仍觉包围遍身的是冷森森的漆黑,她难掩惊惶,声音只梗在喉中无以成言,喉头间似乎被被一只凶狠的大手死命掐紧,她顿时呼吸困难起来,心头恐慌莫定,正自绝望间,倏地听到一个声音传进了她的耳畔,驱散了那磨心的梦魇:“月出,不要睡了!快醒醒!”
游离的心魂逐渐归位,鼻息间只闻到一股呛人的烟熏焦糊味道,她一下子低低咳嗽起来,迷糊间,那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一把扶了起来,那迷蒙心神的不安倏然散去,摇摇欲坠的身子慢慢地回复了平稳,眼前微微一颤,唯觉满目耀眼的火光,已是梦醒时。
“月出,失火了,咱们得马上离开!”同善曦一手搀着她,想要把她带离屋外,不承想她此时身子却发沉得厉害,整个儿的意识似是陷入了混沌之中,半点也挪不开脚步。
火势沿着屋顶熊熊燃烧着,猛地一下子窜到了屋内,这陈年的旧房子木质腐朽,更助火势蔓延。忽听“轰隆”一声巨响,竟烧断了一根横梁,那横梁伴着烈火重重跌落在地,巨大的火舌狰狞地舔噬着周遭。
如此危在旦夕之际,同善曦不及多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往外奔去。
滚滚浓烟之中,她靠在他的怀中,浑身只觉软弱无力,只有意识是清醒的。她勉力仰一仰首,睁眼看到他满面的惶急与焦灼,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微微一动,张口才想要说什么,他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神情一下变得凝重起来。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头亦是一惊。
只见秦姨娘正举着火把站在屋门前,摇摆不定的火光映在她的脸庞上,益显得她面目阴森。
同善曦冷静道:“姨娘,我知道你担心月出,我已经把她救出来了,请你让一让。”
秦姨娘森森然盯着兰月出,道:“谁让你救她?我在她的饭菜了下了药,让她一睡不醒,然后再放火烧她的屋子,只要她死了,一切便能一了百了了。”
东篱和采云二人惊慌失措地在外头,并不敢轻举妄动。东篱看那火势愈烈,急得高声道:“姨娘你快让爷和月姑娘出来吧!要出人命了!”
秦姨娘冷冷道:“该死的人只有一个,与你们无关。”
东篱才想要冲上前来,秦姨娘有所察觉,一手将火把往同善曦的方向伸去,道:“你们若是敢过来,别怪我手下无情。”
同善曦道:“月出是你的女儿,她再有不是,你也不该取她性命!”
秦姨娘目光森冷,“她出尔反尔,表里不一,背着我要害我的亲儿,我不会放过她,我决不会放过她!”
兰月出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了过来,她听得这些话,轻轻地推了一推同善曦。他知意地将她放了下来,她扶着他的手站稳身子,开口道:“姨娘晓得要维护亲儿的地位与利益,难道我就该为了你这份维护而放弃我该有的一切吗?”她凄冷而笑,“我的母亲已经狠心舍弃了我,你如今也要对我痛下杀手,你们都不会放过我,叫我如何能不为自己仔细盘算?”
屋内的火龙乱窜,浓烟缭绕,秦姨娘抬头似是欣赏着什么,笑意狰狞:“任你花费再多的心思,你都是不能如意的!我为了守着这个秘密,足足忍耐了十八年!十八年,我眼望着亲儿,相见不相认,只要他过得好,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就为了保全他拥有的一切!如今你竟想打破我苦守的这一切,妄图夺回嫡女身份?”她双目锐利如箭,逼视着兰月出,“从一开始便不是你的,任凭你怎么争,都不会争得到!”
此时四处的火势熊熊燃烧不止,逐渐地蔓延开来,兰月出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同善曦顾不上别的,伸手拥住了她的肩膀侧身挡在她的前方,就要往门外冲去,秦姨娘眼光一凛,猛地将手中火把往同善曦身上掷去,兰月出见状大惊失色,急道:“善曦当心!”
若是平常,同善曦本该能避过去,但他此时重伤初愈,猛地一转身间,只觉胸肋筋骨传来一阵闷痛,动作因此还是延缓了一步,眼看火把就要落于他身上,他不及多想,用身子护着兰月出,整个儿往下摔倒,如此一来虽然避开了火把,却硬生生地撞跌了在地!
兰月出分明看到他面上那一阵因剧痛而起的抽搐,急痛攻心道:“善曦,你怎么了?”
同善曦未及回应,瞥眼看到秦姨娘从发髻间拔下银簪子,就要朝兰月出背部刺来,他心中一急,才想要推开兰月出之际,却见屋外奔来了数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秦姨娘擒住,用力将她往外拖了开去。
东篱和采云二人惊魂未定地冲进了屋里,把同善曦和兰月出扶了起来,外面又有人披着湿了水的麻布进来,护着他们几人离开了烈火环肆的屋子。
出得屋外,兰月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时方得以看清,救他们出生天的却是兰府的几名家丁,她正自惊异间,转首瞧见秦姨娘兀自在几名小厮的钳制下挣扎不止,两眼中的怨怒正如那熊熊燃烧的火势,一刻亦未肯停歇,待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被救了出来,秦姨娘的目光更如刀锋般犀利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