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如凝胶般让人如坐针毡,白夫人才想说话,通传的婆子进来道:“老爷,太太,杨姨娘就在外头,说是为老爷送来养生早膳。”
白夫人脸色一沉,道:“老爷这儿要事缠身,让她回去……”兰博容却打断了她道:“请她进来!”他冷冷瞥了妻子一眼,道,“夫人说过,事无不可对人言。”
白夫人心头一凉,目光中含着一缕怨怼,不经意地落在兰月出身上。
杨姨娘本率着忆山一同进入厅堂内,进门看到情势有异,忙接过忆山手中的食盒,让忆山退到门外候着,方惶惶然地把早膳送到兰博容跟前。
兰月出转首看向堂外,只见忆山静静亭立在雨过天青色的琉璃珠帘后,面目模糊不清。此时又听得白夫人波澜不惊地开口道:“老爷,此时所议的事关兰家血脉,滋事体大,若是老爷认定这些旧奴所言的是事实,那不仅仅是对我的质疑,对成和的质疑,更是对祖宗家法的质疑——难道当年老爷把成和之名以嫡长子、承重孙的身份记入族谱时,竟是不能明辨真伪,轻易便受了蒙蔽,所以致令这等李代桃僵的丑事发生吗?”
兰博容闻言,面上的阴霾愈重。
“倘若成和并非嫡子,老爷该如何向族长交待?如何向族中诸位长辈交待?如何向众人说清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白夫人留心着丈夫的神情,渐渐地定下心神来,语气益加平稳,“难道老爷想要在这个时候昭告天下人,兰家无嫡子,无以继后香灯?还是嫡子如今成了庶子,庶女却成了嫡女,家业终究要旁落?”
兰博容眼底泛起一抹寒气,半带怒意半带痛心地看向妻子,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曾跟你说过,只要是你所出,无论是哥儿,还是姐儿,我都会视若珍宝,他(她)都会是我此生最为疼爱的孩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白夫人浅淡一笑,坦然回视丈夫道:“老爷,我不会忘记,我头一胎孩儿不保之时,老爷你是何等样的神色,那是一个成形的男儿,老爷你看待我的眼神,如同是利刀剜心一般。你还在背地里对旁人言说,生怕我身子从此好不了,兰家不可无嫡子,倘若我不能为你兰家诞下嫡子,此妻留着何用?”她眼内微微泛起水湿,遂慢慢放轻语调,以掩饰声音中的颤抖,“老爷,我记着呢,记得一清二楚。”
兰博容眉头紧蹙成了川字,“就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你便要大逆不道地行这掉包丑事,乱我兰家血脉吗?”
白夫人轻吁一口气,道:“是因为听闻了老爷的心思,我深恐万一我真的无法为兰家诞下哥儿,便会面临被夫君厌弃的结果,所以我每日向菩萨祈愿作福,日求夜求,求的便是早得贵子,为兰家开枝散叶。上天见怜,我终得成孕,亦是因着上天见怜,免我遭受夫君厌弃的苦楚,所以保佑我喜获哥儿,这是我的福气,也是兰家的福气。”她面沉如水地看向丈夫,“难道老爷要在今日,把这份来之不易的福气给亲手抹杀吗?”
秦姨娘抹着泪道:“太太说的是,成和不会不是老爷的嫡长子,求老爷三思!”
兰月出这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潸潸而淌,颤声朝着白夫人道:“母亲,这些年来我口口声声唤你这声母亲,只觉得满心满肺都是对您的感激与敬爱,我很庆幸,庆幸我能得您的垂怜与爱重……可是,您说您会疼我爱我,这都是您的真心话吗?您对我这些年的关爱,仅仅因为我乖巧伶俐吗?如果我不是您的骨肉之亲,为何我总能从您身上感觉到血浓于水的亲近与温暖?”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珠帘外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有主事妈妈过来低责的声音。兰月出跪伏在地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踽踽的脚步声音。
杨姨娘心知此时不同往日,心下虽有诸多疑虑,却是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时抬头看到忆山失魂落魄似地踱了进来,生怕兰博容怪罪到自个儿头上,慌地朝她摆手道:“谁让你进来了,赶紧出去,出去!”
忆山脑中却是一片茫茫然的惊骇与错愕,只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盯着兰月出看,喃喃道:“你说什么血浓于水?什么骨肉之亲?月出与母亲是骨肉之亲?”
杨姨娘惶然不安地看了兰博容一眼,忙扬声道:“来人,快把这没眼色的丫头给拉下去!”
兰月出淡然道:“姨娘不必急,老爷说过,今日之事大可不必遮遮掩掩,忆山在此,并无不可。”
忆山眼光凄凄怆怆地落在白夫人身上,过往母女和乐融洽的温馨悉数涌上脑际之间,想到倘若自己确是与成和掉包,从白夫人的亲女儿沦为秦氏所出的庶女,那么这十数年的母女情分,当真是笑话一场了。心下顿时又惊又痛,已然不晓得应对进退,只怔怔地立在原地出神。
白夫人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着地上的兰月出,道:“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你行事向来只会让我安心,从来不叫我操心,也从来不让我伤心……”她忍一忍泪意,冷着声音道,“可是现下,你却让我伤透了心!即便你不是我的亲女儿,我也会视你如己出,为何,为何你要背着母亲这样做?”
兰月出哽咽道:“因为女儿奢望着,能当着爹爹、当着姨娘们、当着弟妹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名正言顺、安安心心地唤您一声娘,娘,娘,请容许女儿这一点贪婪……”
兰博容不觉动容,来到她跟前一手将她扶起,道:“你原是兰家的嫡长女,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可以改变,也不应该改变。”
在场众人闻得此言,都为之一震,神情各异地看着兰博容。他这一句话,等于是认同了兰月出的身份,也等同是否认了兰成和的身份,如此一来,兰家的中的局势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一个人的神经在此时都绷得紧紧的,没有人敢出言,只静候着兰博容作下一步的处置。
兰博容回头看了面如死灰的白夫人一眼,道:“当年的事实是如何,已经不容抵赖,大错已铸成,一错不可再错。成和之事,我自会向族中长辈交待。”
秦姨娘膝行至兰博容脚下,哭着道:“老爷,兰家不可无嫡子,兰家不可无嫡子……”
兰博容只觉心头翳痛非常,此时只咬一咬牙,忍痛道:“兰家不可无嫡子,但成和……终究并非嫡出……”
他话音刚落,范进孝神色慌张地进来道:“老爷,何姨娘房中的香蝶来回话,只说何姨娘才刚吃下早膳,便觉浑身发麻,呕吐不止,现下已然昏迷,人事不知。请老爷移步到绮秀苑看一看。”
兰博容脸色灰沉,一言不发便随了范进孝出去。此处厅堂中诸人不知端的,生怕老爷子还要回来,便也各居原位不曾散去。待过得半柱香的工夫,范进孝过来道:“老爷请太太、二姑娘还有两位姨娘往绮秀苑走一趟。”
众人不由在心下犯疑,都敛着心绪往绮秀苑而去。及至苑中,只见兰博容正守在何姨娘床榻前,神色凝重地与大夫说着什么。何姨娘恹恹地歪在暗紫色错银丝绣的软枕上,瘦削的面容上半点血色也无,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兰博容看来人已齐,容神更显出几分冷峻之意,他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下众人,道:“这府里的人心,我如今是半点也看不透了。”
白夫人勉强定下神来,维持着平静道:“老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兰博容脸庞僵冷道:“瑞莲的早膳中,掺有生乌头。”
众人均为之一惊,一时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兰博容眼光锐利地从诸人面上掠过,道:“李大夫说,依瑞莲这症状,并非今日才中生乌头之毒,应在三天前便开始有人在她的膳食中掺毒,使毒性逐渐在她体内蔓延。三天前便有人下此毒手,原来这府中,晓得用生乌头作毒引的人不止亦桃一人!”
白夫人淡淡睨了何姨娘一眼,道:“何妹妹身子本就不好了,这些日子只是在屋里静养罢了,如何还会有人与她过不去,非要取她性命不可?”
兰博容犹疑地端详着妻子,缓缓道:“夫人说的是,何故还会有人要害瑞莲?若非做贼心虚,生怕事情败露,恐怕也不至于要下此毒手吧?”
白夫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道:“老爷此话怎讲?此事还没有查明真相,难不成老爷心里早有认定吗?”
“有关两个孩子的身世一事,知情的人恐怕并不多。”兰博容目中的疑色仍未散去,“我若非得了旁人提醒,恐怕这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夫人当年可以瞒天过海,如今自然也不愿意功亏一篑吧?”
白夫人神色一冷,“老爷不妨明言,你怀疑下毒的人是我!”
兰博容冷冷道:“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并不似偶然!”
白夫人脸色惨淡,似是经受了极大的打击,身子一下有点摇摇欲坠起来。兰月出眼疾手快地上前去扶稳了她,镇声对兰老爷道:“爹,女儿相信母亲并不是下毒之人,为求公允,此事不可就此妄下定论,还须细加彻查方可知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