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返至庄园中，才掀开车帘子，便看见同善曦从园子里迎了出来。兰月出下得马车，朝他盈盈笑着，道：“咱们可以一道离开这儿了。”
同善曦察觉到了她此时的装扮及下人伺候的派场已是大不一样，心下略有明白，微笑道：“你要做的事，已经大功告成了？”
兰月出缓步走到他跟前，仰首注视着他，道：“我不知道如今的我在你眼中，究竟是谁人，我只想告诉你，一切都没有变，人面全非，可是心依旧。你能明白么？”
同善曦唇边的笑意清淡如晨起和风：“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人生若只如初见……”他眼中的那一点明亮微微地黯淡了下去，“我们都希望如初，可是不一样，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兰月出心下一酸，强笑着点头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即使我告诉了你，也许结果并没有不同。”她眼眸中泛起一抹水雾，“我已经不再是我，可你的心还是如初。”
他沉默无声，只静静地凝视着她。
兰月出低头拭去了泪水，回头吩咐下人们进屋子里去收拾物什。一切打点妥当后，方与同善曦一起上了马车，离开庄园。
兰月出让马车先把同善曦送返同府。一路二人相对无言。直至马车进入了闹市大街，同府在望，她方开口道：“你此番回去，凡事都要当心，若有何需要相助之处，一定要来告诉我。”
同善曦看着她道：“你也一样。”
到得同府大门前，同善曦下了马车才想着要跟兰月出说什么，却一眼瞧见了倚靠在同府门前的忆山，整个儿不由怔住了。
忆山才在兰府受过杖刑，身上带着伤，才刚到同府求见曦四爷无果，一时无可栖身之处，此刻只得虚软无力地靠在同家大门前茫然等候。正自绝望间，抬眼便见前方停靠马车之上，所载之人正是同善曦，她看到他，心头不由一松，忍着身上的痛楚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一边唤道：“善曦哥哥！”
同善曦骤然看到她，心下不知为何只觉陌生，她分明正向自己走近，但即使他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跟前，一手扶住了她，仍然是难解那份遥遥相距的感觉。霎时间竟觉得苦涩满心，话到嘴边，竟不知作何言语了。
忆山倚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身子，惨白的脸庞上绽出一丝欣慰的笑颜，哑声道：“善曦哥哥，我总算等到了你，我就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在我身边。”
同善曦惊讶地打量着她，须臾，方问道：“你受伤了？”
忆山压一压心头的恨意，道：“二姑娘她……设下陷阱陷害杨姨娘和我，我受了杖刑，被老爷赶出了兰府。”
同善曦皱了皱眉，下意识接口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并不知道，我只知月出她不会陷害你，必定是事出有因。”
忆山脸色一变，抬眼诧异地看着他，有点不可置信：“你就这么相信她？”
他微有迟疑，道：“我相信的是自己的感觉。”
忆山心下一凉，才想说什么，便见兰月出从马车上下来，款款地朝他们这边趋近。
“我原便担心你。”兰月出面带忧心地看向忆山，和声道，“你虽然犯下了无可饶恕之罪，可爹爹把你赶出兰府，这样的处置还是稍嫌重了，你无家可归，日后怎生是好？”
忆山眼内的恨意渐浓，口角间蕴着一缕深切的怨怼：“我犯下无可饶恕之罪？事情的底里如何，只有你心里清楚！”
兰月出注视着她，意味深长道：“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你不放过我，更没有放过自己，我想要放过你，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忆山不再看她，只一把握住了同善曦的手，道：“我再回不了兰府，但我不害怕，因为善曦哥哥一定不会离弃我。”
他面上稍稍显出几分踌躇，回头看了看兰月出，不经意地将自己的手从忆山掌心中抽了出来，道：“你没有落脚之处，我让东篱送你到同家的别苑去暂住一阵。”
忆山看他如此情状，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孤立无助的苍茫，当看到他投向兰月出那抹眷眷的眼神时，那一点苍茫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为了围拢心房的哀痛与悲戚。
兰月出垂下眼帘，向他告别离去。才走出数步之遥，忆山便拖着蹒跚的脚步跟上前来，道：“你站住，咱们借一步说话！”
兰月出与她来到同府北边角门外的暗巷之内，忆山一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急切问道：“你如今已经是兰家嫡女？”
她淡淡道：“谁能想到，原来月出竟是嫡出，不过嫡女身份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让老爷一切如旧，不必更改族谱，兰月出仍是庶出。”
忆山蹙紧了眉头，道：“可你从此在爹娘心目中更胜从前！你没有嫡女名分却得享嫡女之尊！你得到了我应得的一切，包括……”她眼中愈见凌厉，咬唇道，“包括善曦哥哥的情意！”
兰月出却怅然苦笑，道：“我也不瞒你，我告诉了善曦我才是忆山，可他……他并没有相信，在他心里，你才是忆山，我永远只能是兰月出。而他心里装载的人儿，终究还是忆山。”
忆山猛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一抹精光，道：“你在乎他，你想做他心目中的那个忆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咱们设法恢复彼此的身份！我不是忆山，我才是兰月出！你把身份还我，我也把身份还你！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如愿以偿，得到我们想要的……”
她话音未落，便听得巷子进口处传来一声物事坠地的声响。她们一惊，回头看去，竟见同善曦正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那掉于地上的正是兰月出的一包细软。
“你们……”他惊骇得无以复加，满眼不可置信地在她们二人之间盘亘，半晌，目光方落定在兰月出身上，惊疑莫定道：“你落下东西在马车上，我给你送过来……”
兰月出过来拾起包袱，低低道：“你都听到了？”
同善曦极力定下神来，语气中仍是难掩诧异：“你们所说的交换身份……”
“我是忆山。”她轻轻道，“她是兰月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忆山脸色雪白，她闭一闭眼睛，只扶着墙勉力站稳摇摇欲坠的身子，胸腔中有倏然而至的掏空的失落之感。
同善曦深深地凝视着兰月出，片刻，道：“你说的，原来都是真的。你真的是……你真的是忆山？”
兰月出尚未及出言回应，后头的忆山便抱头尖声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抢走我的一切？没有人相信我是月出，如今连忆山的身份，我都无以保全了！”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兰月出跟前，一手揪住了她衣襟，泣道，“你为什么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你既然能在他面前承认你是忆山，为什么你不到我爹和娘跟前道明真相，把月出的身份还给我？你为什么可以这样自私？！”
兰月出不言不语，只任由着她拉扯宣泄。同善曦忍不住一把隔开了忆山的手，护在了兰月出跟前。
忆山兀自流着泪，却一下噎住了泣声，只目含凄冷地看着他们二人，良久，方慢慢往巷子外退去，冷声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些原便不属于你，纵然你眼下得到再多，也不会长久。”
兰月出听得她这一句，只暗觉不祥，心绪一下沉了下去，只抿着唇静默不语。
忆山满心灰冷的绝望，也不要东篱相送，径自茫茫然地往前方不知名的方向走去，此生的寄望似乎在一瞬间便已骤然消散无踪，只余下空洞而彷徨的凄惶，就连眼前的路，也再也看不清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猛地感觉到有人从身后箍住了她的脖颈，狠命地把她拉往一旁的丛林之中。她奋力挣扎着，才想呼叫，身后那人一手掩住了她的口鼻，恶狠狠道：“想要保住小命，便别声张！”
待得来到杳无人迹之处，那人方把她放开，道：“可算是把你这丫头寻着了！我被你骗得好苦！”
她大口地喘着气，惊惶失措地抬头看向那人，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粗壮男子，满面的江湖痞气，此时他怒目圆睁，生生地露出一股慑人的杀气来，她心头一抖，惶恐道：“我并不认得你，你是何人？”
那人面目愈显狰狞：“你不认得我？你可还记得半年前同府之内，是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同二老爷的丫头，若非你帮着同乐那小子扯谎蒙骗我们兄弟几个，我的几个兄弟便不会惨死在同乐手里，我也不至于落得此等境地！”
忆山惊魂未定：“你说什么？”
那人不耐烦地一掌往她脸上掴去，高声道：“这下可认得我了？我是宋贵！”
宋贵？宋贵，宋贵！
在极度的惊恐与慌急之中，同善曦的声音穿透了记忆，清晰地回旋在了耳畔：“宋贵他们又来了，为了你的安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兰府。”
宋贵。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脑中不自禁地涌上千思百虑。
那是同善曦秘密的根源，也是揭开那不为人知的底里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