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兰月出重返兰府后,她的亲事便成了兰老爷和白夫人的头等大事,因二老都不舍女儿远嫁,便只在邺州城内物色适合的青年才俊,只是纵然有堪可般配的好人家递了帖子进来,兰月出一概是百般挑嫌,总能寻着不如意之处推拒父母相看的对象,兰老爷和白夫人二人虽然心里发急,却也不忍强女儿所难,便也随着她去,少不得依着女儿之意再挑选适配的人家。
让兰月出意想不到的是,同家曦四爷竟也托了官媒递了提亲帖子进来。待得兰老爷和白夫人询问她的意愿之时,她眼睛注视着那来自同府的绯红纸帖,终是缓缓地点了头。
接下来便是有条不紊地依着俗礼进行了,合肖、交换庚谱、择吉、过文定。这段时日兰府上下为着兰家掌上明珠的亲事奔忙,兰月出本人却是安安静静地在闺房里绣着喜庆花样的绣品,每日如是,全不过问自己的婚事行进得如何。
待得过文定这一日,同善曦亲送了定亲礼至兰府,“六样红”的绸缎衣料、金戒指、金耳环及小礼三十六,中礼六十四,大礼一百廿,另有个数“六十四”的食物、老酒八担不等。满满一厅堂的吉庆定亲礼,端的是喜气盎然。
彼时兰月出她屏退了一众下人,隐避在精雕花样的屏风之后,抬头透过朱漆镂空的喜鹊登梅花式,隐约可见他清俊的脸庞。
“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问个明白。”她注视着那描着精细金粉的梅花图案,轻轻道,“此次提亲,是同家的意思,还是你自个儿的意愿?”
他语意虽清淡,却是隐含坚定:“我听闻兰老爷与周家老爷商谈议亲一事,便知你的亲事迫在眉睫。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嫁予别家。”
她心头一暖,口上却道:“同家曦四爷,与兰家二姑娘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他沉默片刻,道:“我娶的人是你,与你是什么身份并没有相干。”
她眼底泛起薄薄的水雾,道:“同乐,如若有那么一天,我不再是这个皮相,你也能把我认出来吗?”
他心有所触动,道:“我会穷尽我一生的力气,把真正的你找到。”
她低低含笑,道:“那么请你记住江海之这个名字,莫失莫忘。”透过的屏风,看到他颔首应允了,她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同善曦返回同府后,却见忆山从吕夫人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同府一等丫环的粉蓝色衣裳,身后紧随着几名小丫环,俨然一副执事大丫环的架式。
他不觉讶然:“你怎会在此?”
忆山回头命那几名小丫环离去后,方回应他道:“兰府容不得我,自有容得下我的地方。吕夫人宅心仁厚,好意收留我,是我的福气。”
同善曦脸上微微一沉,却没有说话,转身就要离开,忆山已冷笑着又道:“你向兰府提亲了?你对她的情意,竟深厚至此吗?”不等他回话,她又讥诮道,“不要忘了,你娶的人不是忆山,而是兰月出,她终究还是兰月出,你这一生,都不能与真正的忆山在一起。”
他却似不为所动,淡淡道:“这是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有劳你提醒。”
忆山心中的怨恨如投下了小石的湖水,泛开了一圈大比一圈的涟漪。她木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道:“吕夫人并非无缘无故收留我。你若是坚决要娶她为妻,我也决不会对你留情。”
他回头,看向她的目光锐利如箭:“你知道了什么?”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们岂能事事都这般圆满?”忆山凝一凝眸,续道,“你若要娶她,便休想安生!”
同善曦沉静如初,只轻轻道:“悉随尊便。”语毕,径自离去,只余下她一人犹自不甘不忿。
转眼便至兰月出出阁的大喜之日。她由着一众下人们为她穿上繁繁复复的嫁衣,那是一袭正红色的暗花攒金丝双层广绫大袖喜服,衣襟、袖口精绣鸳鸯石榴花纹,前襟以一颗玛瑙嵌红宝石扣住。外罩的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底下正红的并蒂荷花留仙裙,裙袂上绣着团福暗纹花样,长长曳地三尺许,无处不透露着福泽喜庆的动人光华,夺目流光璀璨逼人。
头戴的是蹙金点翠并蒂莲赤凤金冠,金冠前簌簌垂下的珍珠珊瑚流苏掩面,使得她一张妆容精致的芙蓉玉面若隐若现,再由喜娘为她盖上大红绣鸳鸯的喜帕,如此一番装扮方算是圆满告成。
待得吉时一到,众人便扶着兰月出前往兰府之外,身著大红吉服的新郎倌同善曦已率了迎亲队伍等候在大门处,兰月出在成和和成业兄弟的送轿之下上得花轿,在震耳的花炮声响中起轿成行。
到得同府门前,花轿停轿后卸轿门,由出轿小娘迎新娘兰月出下轿,再跨过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过红毡,跨过火盘,喜娘笑吟吟地唱着吉辞。
与此同时,欢喜悠扬的礼乐之声响起,同善曦来到兰月出身边,牵过了她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步往同府的正厅走去。
他的掌心是温热而厚实的,她由他牵着往内走出数步后,情不自禁地伸出尾指,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尾指。喜帕掩面,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仍可感觉到他手上轻轻一颤,旋即,亦加重了力道,将她的手指牢牢地勾紧,似是再也不舍放开之意。她欣慰地笑了起来,回想起在庄园那一个背对着背的夜晚,彼此看不到彼此,便等同如今无异,却又那样地清晰的感觉到,他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他,她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她。
他们彼此携手步入了正厅大门,同大老爷同泽和吕夫人已端坐在主位之上。一对新人来到厅堂中央站定。
赞礼者站在一旁主持成亲礼,同善曦和兰月出遵着族中主香公公的带引于香案前跪下,进香拜天地。
进香过后,同善曦和兰月出双双在父母双亲跟前跪下,正要拜高堂,忽听在喜庆欢腾的乐响中传来冷厉一声:“且慢——”
众人闻声,神情各异地往来人看去,这一看之下,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同泽更是惊得脸色大变,吕夫人则含着一缕得色,低低地冷笑着。
同善曦回过头,竟见忆山两手捧着一方狭长的四寸阔黑色木牌步入厅堂中,那木牌上书同门四子善曦的名讳、生卒年月等,不是曦儿的神主牌位是什么?
忆山捧着神主牌位一步一步靠近同善曦,面沉如水,眸内却带着几分决绝的凌厉。
同善曦眉棱骨一跳,慢慢地自地上站起来。兰月出感觉到了异样,一时不知端的,只暂且跪于原地一动未动。
吕夫人故作惊讶道:“忆山,现下是四爷成亲的吉时呢,你拿这个进来做什么?没的给添晦气吗?”
忆山走到同泽跟前,让他得以看清那神主牌位上的字眼,一边沉声道:“奴婢无意中得知了四爷身份的真相,一时惶恐难禁,心知不可欺瞒老爷和太太,所以斗胆扰了四爷的好事,只为让老爷太太得一个明白。”
同泽在她说话间已然看清了那神主牌位,震惊地望向忆山,道:“我曦儿正好好地在这儿呢,你手中的这个……”
忆山带了一点泪意:“可怜老爷一片爱子之心,殊不知被跟前人蒙骗多年,竟不知爱子早已命丧黄泉!”
兰月出听得此节,顾不上礼数,一把将喜帕掀了开来,看到眼前情景,不由满面错愕。
同泽身子微微一颤,缓缓从座上站起,讶然道:“你说什么?”
忆山咬一咬牙,一手指着同善曦道:“他并非真正的曦四爷!真正的同善曦早已不在人世!”
如此变卦突如其来,同善曦面上笼罩着淡淡的阴翳,却只是冷眼看向忆山和吕夫人二人,一言未发。
兰月出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渗出,她撩起遮掩面容的珍珠珊瑚流苏,怒目逼视着忆山道:“我晓得你心里怨恨我与四爷,可是如今走到这一步,我们都已是身不由己,命运弄人,我们并不曾亏欠你什么!即便有不是,也是我与你之间的恩怨,你只管冲着我来!你这时在老爷太太面前胡言乱语,要置善曦于何地呢?”
忆山嗤地冷笑一声,道:“你大可不必在我跟前顾左右而言他,你想替他掩饰,你想替他瞒天过海,那是你一厢情愿。正如你所说,命运弄人,我不怨你,我也不怨他,我此番向他们道明真相,那是因着我良心未泯,不忍见同老爷这一生都被蒙在鼓里,错将小人作爱子,只不知自家亲儿的尸骨惨遭流落异乡,无缘认祖归宗,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