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兰月出来到柯府以来,戚如南一直都是极尽讨好厚待之事,莫说是重话,就是稍有怠慢都不曾有过,如今忽而疾言厉色起来,一时倒让旁人观之心有戚然。然而兰月出却并不惊恼,只静默片刻,方缓声道:“自然,表姐是可以选择继续斗下去,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赞成你们与大房他们撕破脸皮地针锋相对。********,大道至简,若是时机对了,四两也可以拨千斤。”
戚如南闻言,神色稍霁,道:“是表姐急躁了,月出你千万不要见怪。听你言下之意,可是有了四两拨千斤的好法子?”
兰月出略一迟疑,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在柯府这段时日以来,冷眼旁观表姐和表姐夫的境况,我觉得你们是全无胜算,我不明白你们哪来的胆量去跟他们争。你们若是不想放弃,那唯一可为的,就是静观其变,换言之,就是一个字,等。”
戚如南益发急切:“你可是看出了他们的弱点?所以让我们等?相公早前听闻今上对外公甚是器重,咱们是不是该等到外公再度高升的一天?”
兰月出却摇了摇头:“非也。我看不出他们的弱点,外公是否高升,也与此事全无干系。我让你们等,是真真正正的等,等到你们能发现他们的弱点,等到他们兴许会主动让你们掌当家之权的那一日,或者,等到你们自己觉得没有意义再斗下去。”
戚如南目内怒意复现:“说了这么多,原来表妹还是在戏弄我呢!”忆山一张脸也沉了下来,冷声道:“姑娘,你忘记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未等兰月出回应,一直在炕上沉默不语的柯弘昕这时站起身来,脚步虚虚浮浮地踱到戚如南身边,沉沉道:“你们都不必说了,月出说的很对。”
他此言一出,在座的三人均为之意外,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他身上。
“月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仔细听了。如南,你不要动气,她没有说错。”柯弘昕的语气似是云淡风轻,然而脸庞上却笼着一层浓重的阴霾,“大哥眼下官运亨通,如鱼得水;大嫂贵为正五品诰命夫人,掌一府中馈。他们没有弱点,就凭我们一点小计小谋,自然是无法对付他们。”
戚如南看丈夫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泄气,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哽声道:“相公,我知道难,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难,可你过得不痛快,我也无法安下心来。”
“等。”柯弘昕轻轻吐出这一个字,神色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决绝凛冽,“如南,姑且等着,等一个绝好的时机,我们必然能四两拨千斤。” 忆山目含不满地睨了兰月出一眼。兰月出本是一心想着息事宁人,随意应付过去,但没有想到柯弘昕会有此反应,此时虽则听他口口声声赞同自己的想法,然而她却似从中听到了隐含的怨气,一个人若将极度的恨深埋于心底,那与将一颗定时炸弹藏于不为人知处是同等的可怕。
从锦和苑出来后,兰月出提着白纱笼的灯笼走在前面,忆山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后,偶尔若有所思地抬首看一看她的背影,神色在黑夜中益显出几分沉重来。
“你过去话很少,我只知道你是个进退有度的人,但没想到你还是个别有主张的人。”忆山的声音在微凉的夜风中透着森森然的意味。
兰月出闻言,脚步略有踌躇,侧过头来,眼角余光中对方的身影如隐在了重重黑雾中:“姑娘,你该明白,什么身份讲什么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可刚才境况你都看到了,我不能沉默,而你也不能多言。”
忆山冷笑一声,道:“日后倘若你再有何高见,请三思后再说出口,你是占用了我的身份,但不代表你就是我。”
兰月出心下明白,只微微一笑,没有再言语。
这一夜至三更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乌云阴沉沉地压在上空,许久都不曾散去。待得天色稍有好转,天际露出晴光时,已是四天后。
这日一早,同善曦便派了一乘四人轿及一辆朱轮华盖车来接兰月出和兰成业,因容轻眉有心想见识一下他们的棋宴,兰成业便邀了其一同前往。兰成业乘四人轿,兰月出则与容轻眉二人共乘朱轮华盖车。
待得少爷小姐们上了车轿后,一位模样干净利落的青衣小厮来到忆山身旁,压低了声浪对她道:“姑娘,四爷让您稍候一会儿。”
忆山看去,只见那小厮正是同善曦的近侍东篱。他不待她回应,便朝前方比了一个手势,众轿夫人知意起行。
兰月出坐在车上,心头不知为何竟有一股莫名的惦念,想起过往在邺州,若是受他之邀出行,他必会暗里为她备下小轿,远远地行走在主子之后,不使人察觉。
这一次,恐怕也不会例外吧?
她禁不住掀起纱窗帘子,悄悄儿地往后看去,果见忆山站在原地没有动,东篱正在后头张罗着抬来了一乘二人小轿。
此情此景分明熟悉如斯,然而她的心却不自觉地揪了一下。似乎是得了某种示意一般,朱轮华盖车加快了速度渐行渐远,她不知道主子会不会接受同善曦的好意,也不知道在这份厚待面前,主子会抱持怎样的态度。
就如同一直想方设法要埋藏起来的秘密,在猝不及防之时暴露于人前,那份骤然失去了安全屏障的仓皇与不安之感,正在心头萦绕不散,让她越发觉连空气都是凝滞的。
一旁容轻眉有所察觉,忙关切问道:“月出姐姐,你怎么了?”兰月出深吸了一口气,强笑摇头道:“没有,我没事。”
东篱命人抬来了二人小轿,礼数周到地对忆山道:“姑娘请上轿。”
忆山只立在原地纹丝未动,嘴角边含着一缕清冷的笑意。良久,方吐出一句:“四爷好细的心思。”
东篱笑道:“四爷待姑娘的心思,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么?”忆山微眯双眼,笑得讥诮,“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四爷的心意……”她一字一眼对东篱道,“吾心悟。”
看到东篱知意地含笑敛眉,她目光冷了一冷,径自掀帘子上了小轿。
车轿行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工夫,方在同家别苑门前停下。碧蕊挑起车帘子的一刻,兰月出一眼看到了亲自在正门前迎候的同善曦,心内最柔软之处仿佛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一下,整个儿也怔住了。待得碧蕊轻轻唤她后,她方定下神来,扶着碧蕊的手下了车。
今日她穿的是一袭浅蓝色彩绣花鸟纹大袖衫子,下着烟水绿牡丹纹齐胸襦裙,头上挽一个十字髻,发髻顶端插一支蝶恋花玉钗,除此以外便无赘饰,简约的妆容之下,映衬得她一张芙蓉玉面清雅而秀丽。她款款往前走了数步,又在距离同善曦十步之遥处停了下来,半带犹疑地抬起头,对上了他那一双黑滇滇的眼眸。
他的目光也落定在她身上,仍然是那样熟悉的眼神。淡淡薄薄的阳光底下,他清俊的面容上也带着如阳般和煦的温润,连微笑也有着暖人心脾的明朗。
然而,她分明又有错觉,这份感觉来得突然而又陌生——分明与他近在咫尺,却似隔了千山万水,任是踏破天涯海角,仍然无法再走近他半分。
他唇边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道:“一路上辛苦了。红旋、绿旋,你们赶紧带兰姑娘和兰少爷进去。”
兰月出无声跟随红旋往府里走,才从同善曦身边走过,察觉他悄无声息地退开了一步。她在他身后伫足,回首看去,只见他正朝东篱走去,那乘载着忆山的小轿翩跹而至。
忆山下了轿,看到站在前方的同善曦,不由怔了一怔,转眼又看到站在府门前的兰月出,心下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下意识地朝他露出了浅轻的笑颜。
他是着意留心她的,她的衣着妆扮向来以清简为主,今日也不例外。上身是莲粉色半袖交领短衣,配一条柳绿的百褶儒裙,一头青丝用淡雅的浅红绸带绾成了俏丽的双螺髻,绸带长长垂落在肩头,在行动间另有一份飘逸的婉约之感,恍若一株皎洁清丽的广玉兰。
她只装作不知兰月出在看,朝他施施然福一福身,婉声道:“四爷悉心照拂忆山,忆山当真是承受不起,下回四爷再不要如此了。”
同善曦深深凝视她片刻,方道:“我只要你明白。”
她略抬了一下眼看他,这样的他,全不似以往。
他目光中那份深切的关怀与爱怜,那么浓,那么重,浓得教她意外,重得使她震撼。
从什么时候开始,忆山在他心里竟占据了这样重要的位置?
她的眼光止不住与远处的兰月出交集在一起,当无可抑制的忌恨之意自心底涌起之时,又有另外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她才是忆山。
她淡施了檀色胭脂的朱唇浅浅一扬,款款走近他,近得险些便倚进了他的胸怀。感觉到他微有诧异的神色,也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她低低地含笑,身姿如扶风弱柳般依依贴近他,仰首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善曦,我明白。”
同善曦眼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简直有点不可置信,喃喃道:“你唤我……唤我善曦?”
亭亭立在府门前的兰月出眼看着这一幕,手不由自主地在大袖中握成了拳。不应该有怨,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