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醒来多久的三爷,甚至连饭都未进口,身子骨本来就很虚,老黄这一去,身体精神心理上受如此不堪的打击,叫他如何承受得起?
人,说到底,还是很脆弱的,所谓的精神战胜一切,那是在一切都还好悠悠的情形下唱出来的,又或是书本电视中虚构捣鼓出来的,而现实生活中,我随便给你一巴掌,你就能疼得呲牙咧齿、苦不堪言;或是饿你半天晌午,保准很快就焉下去了。
人都是活在现实中,活得很实在的。
所以,三爷这一倒下去,是否还能再醒来,可是难说得很。一直在一旁傻愣愣站着的文四,此刻也慌了起来,手提着沾满血液的斧子,开始发抖,凭他再疯,现在也有点淡定不住了。
其实,从三爷那一声“不要砍它”,他就知道自己可能错了,只是手不听使唤,斧子惯性太大,想停都停不了,幸好临时收得快,才不致把老黄的整个头给活生生地劈下来。
现在想想都后怕,先前劈老黄后腿时,那样一斧一斧地下去,骨头是那样的绵实,硬是花了好大的劲才砍下来。可大错已酿成,现在想这些还来得及吗?文四虽笨,但没笨到一点是非观都没有。
一切都是为了三爷,一切都是为了恩情啊。
文四歇斯底里对天吼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稀疏的两三颗星星在一闪一眨的,贴着墨色的苍穹,像是嘲笑他的脸。这次,他没有发火,没有像对待老黄那样愤怒地追着用斧子砍它们两刀。或许是,星星在天上,他够不着;或许是,星星对他来说,无爱亦无恨。
文四“哐当”一声把斧头扔在水泥地上,发了疯似的跑去敲堂屋的门。很快地,门开了,我慌乱地披着外衣出来。
由于三爷刚醒来,虽说多日紧绷的心得以稍许放松,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但连日来发生多起怪异事件,又加上三爷身体并未痊愈,所以我潜意识里并没完全松懈,对外界的动静抱有足够的敏感。
在睡梦中,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刚才发生的这一切,但随着经历这类事情多了,神经慢慢变得钝化起来,因此对外界免疫力增强了许多,才不致立即惊醒过来。
有好几次仿佛听到三爷的悲嚎声,差点就突破了临界点。这下听到日前停留在恐怖记忆里的敲门声,自然是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文四拉着我来到事发现场,我一下就定在了原地,血肉模糊的半截牛腿,还在冲血的断脚,最不堪入目的是,那张不成样子被削去了一大半的牛嘴,更可怕的是,三爷怎么也倒在了血泊里。
这,这是谁干的?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应不过来。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喉咙里跳动的声音。
最后,还是文四推了我一把,急急地指着没有动静的三爷。我这才明白,救人要紧,还不是找凶手的时候。
我赶紧跑过去蹲下来,抱起三爷,摇了摇他,还是没有半分动静,伸手指颤抖地去量他的鼻息,还有气。有过上次的经验,现在我遇事,倒也不像先前时候那样六神无主,凭本能处理。
我先把三爷的身子扳正,让他好呼吸顺畅。然后叫过文四,帮着自己,小心地把三爷抬进了里屋。把他在床上放平稳后,打来开水和毛巾,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盖好被子,让文四照顾着,自己立即去请赤脚医生。
文四这次,出奇地听话,倒出我意料之外,但想着他最听三爷的话,凡是三爷的事,交待给他,倒也从来没含糊过。虽有点反常,但处关键时刻,因此我也没多想,拿上手电就出门而去。
黎明前的黑暗,人在这个时段,身心是最为脆弱的,没有觉睡,就会感觉到,像老是有一双勾魂的手在把自己的意志偷走。凡有过熬夜经历的人,应该都体验过这种无能为力的脆弱。
手电光划开黑暗,我正走在去往赤脚医生家的路上。这个时段,也是夜晚最安静的,不像前夜有各种虫鸣鸟叫,也不像破晓前有“鸟语花香”。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脚下发出的“嚓嚓”声,这听在耳里,很不舒服,对几乎没走过夜路的我,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很想转身去看看,但又有点犹豫不敢。我强装着什么也没发现,很正常地走着,认真地看着前路,手却在悄悄地转动电筒,把光晕扩大,试着能看到后面的东西,但眼睛视野毕竟有限,怎能目及身后所在?
这种强压制自己行为的举动,令人内心十分挣扎难受,就像明明自己饥渴难耐,面前有一大堆的食物和水,却手脚被绑住或是被命令不能食用。先前听到敲门声,就慌乱地赶了出来,身上一直披着那件单薄的外衣,现在微风吹来,脊梁不觉发寒,但后背却在淌冷汗。
忽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上了后背,从肩膀上一掠而过,扯动头发带得头皮发麻,接着,那东西又温顺地从上至下,抚摸我茂密的披肩长发。这下,我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活动开来,心脏提到了喉咙管,像是憋不住立马就要从口里跳出来。
由于极度恐惧,脚下一滑,就摔倒在了路上,幸好没有磕伤,挣扎着站起来,手电光突然照到了一座残败的废墟上。原来自己已经到“公社房”了,意味着很快就可以到达赤脚家了。
所谓的“公社房”,是本村二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空房子,一直扔在那儿,没有人看管,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木材开始腐烂,瓦当也坠落,最后渐渐的变成了一片废墟。
周围长着春树、枫树和蓝竹等多叶的植物,每到秋天,树叶落下来,年复一年的,盖了废墟厚厚的一层。若是下雨天,个把月不晴,便到处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这“公房”听年长的长辈说,以前是专门用来村人作祭祀活动的,里面摆了大小不同神态各异的各种泥制的或是木制的菩萨,每到节日或是遭遇灾难时,村人便买点香纸来烧一番,求菩萨保佑平安无事。
后来,这里衰败了,便把仪式的地点转移到了村子西头的枫树下,那枫树能成为村人祈祷跪拜的对象,自然是有它的机缘和特别之处,这是后话,以后会提到。
但凡接触到神灵一类的事物,就无形中沾染了神秘诡异的色彩。这也是村人不来这里的原因,生怕惹上邪气,冒犯神灵,否则的话,这些个木材搬回家去不能继续应用也可以用来当柴烧。
像这种地方,会给人增添无限的心理压力。我也不例外,我知道这儿的厉害之处,得赶紧离开,于是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东西,收敛注意力,冒着虚汗,脚下加快,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我老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耳边除了风划过的声音,还清晰地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自己,那声音好苍白无力,沙哑绵长地从背后传来。我停了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果不其然:“三婶……”
我全身发抖,不敢转过身来,怕看到什么怪物,即便有那个胆子,这时身子也不听使唤,冷汗湿透了衣衫。静静的,叫自己那个声音没了,但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像是有东西摩擦着地面,踩在酥软的烂叶上,窸窸窣窣的,在慢慢向自己这个方向靠近。
近了,近了,近了,马上到达后背。
果然,那东西一下搭上了自己肩头,用力扳转。我本来身体就不由自主,这下外力一加,用力不平衡,站立不稳,一下就摔在了地上。瞬间,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双臂,听到“三婶三婶”的在叫自己。
我抬头去看,那一直感觉存在的东西,竟然是赤脚。
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赤脚怎么会突然出现,赤脚知道我的疑问,扶我站定后,一如既往地抚着山羊胡子解释道:“我出来采药。”“采药?”我在心里反问了一声,不大反应得过来。医生本来就与众不同,做事当然有他的独特之处,现在救三爷要紧,便不再多想,把先前发生的事简约地跟赤脚说了。
救死扶伤是赤脚的神圣职责,听说有病人,也毫不迟疑,即刻就动身前往我的新房家。
文四一动不动地呆在床前,很认真地盯着三爷看,生怕他飞了似的,我对他的这种尽心尽职很是满意,就让他先上楼睡觉,文四很听话,担忧地看了三爷一眼,便去了。
赤脚来到床前,翻出三爷白眼皮来,用手电一照,便不再做其他检查,转过身来,望着天花板沉思了一回,就对焦急的我说道:“不碍事。”
赤脚说话一如既往地模糊,但对于病人的家属来说,他们只关注病情的结果,病是否能好,病情的严重程度,至于原因知道与否无关紧要。所以“不碍事”三个字,对我来说是一剂莫大的安慰剂,也就是说,三爷会醒过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赤脚不作逗留,这便告辞。我送他出院坝,回来时路过院坝中央,却惊讶地发现,老黄的尸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