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满怀激情,百折不挠,力任艰巨,心胸宽广,毫无个人私欲杂念,全身闪射着一股浪漫的革命气质,但他的确算不上一位精明出色、富于权谋的战略家。他欲以其一心为公、满身正气以及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积淀的权谋文化、官场哲学进行较量,无疑手持长矛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
其实,在内心深处,孙中山也深知彻底改革中国社会之艰难,这种艰难可能远甚于用武力推翻满清王朝与封建统治。当武昌起义进展迅速,全国各地很快响应,各省纷纷独立时,他曾不无忧虑地说道:“这回革命一起……太过迅速、容易,未曾见有若何牺牲及流血,更不知前仆后继之人及共和之价值,而满清遗留下之恶劣军阀、贪污官僚及土豪地痞等之势力依然潜伏,今日不能将此等余毒铲除,正所谓养痈成患,将来遗害民国之种种祸患未有穷期,所以正为此忧患者也。”
认识是一回事,而行动则又是一码事。作为一位有着丰富阅历与经验的仁人志士,孙中山既能深入其中,又能超乎其外地分析、审视中国社会,常能透过现象窥其内里,抓住实质。他深刻地认识到中国的事情只能慢慢来,急不得,改造得有一个过程,但他又是一个被人称为“孙大炮”的急性子,总希望革命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恨不得中国转瞬间与英美比肩,甚至超乎其上,重现汉唐中华帝国之风采。急躁之时,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走向事情的反面,常令后人为之扼腕长叹。
孙中山身单力薄地仓促北上,作为闻名全国、享誉世界的反清第一斗士,很快就以十七省代表投票,共得十六票的结果,当选为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的临时大总统,由非法、秘密、在野的中国同盟会革命党领袖,第一次公开亮相,正式登上中国近代政治舞台。他以一己之力,在任内尽可能地铲除封建余毒,如颁行《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以国家法典的形式第一次宣布人民享有的各种自由权与政治权,废除行跪拜礼及“大人”、“老爷”等称呼,提倡男女平等,限期剪辫放足,禁止种族歧视、刑讯逼供、乱捕仇杀、贩卖人口、蓄养家奴、吸食鸦片等。
然而,孙中山北上组建临时政府,在深得广大民众欢迎的同时,却激起了长袖善舞的袁世凯的强烈反弹。南北正在议和,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无疑打碎了他逼退清帝、赞同共和、出任总统的美梦。于是,袁世凯马上改变态度,由赞成共和退为过去的拥护君主立宪,并作出武力南侵的姿态。
此时,身为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所遭受的压力除了外部的袁世凯之外,还有来自内部的各种纷争。当他从海外归来时,纷纷谣传他带回大笔资金。当得知他“不名一钱也,所带回者,革命之精神耳”,各方人士不免大失所望。进入南京临时政府核心领导层的,只有黄兴、胡汉民等极少数同盟会员全力支持孙中山;反正的旧官僚与立宪党人根本就瞧不起孙中山,他们推选孙中山,只是利用他的声望稳定社会秩序而已,所以他们不可能大力支持他,有的还公开与他对着干;哪怕同盟会中的部分革命党人,也对孙中山阳奉阴违。临时政府没有经费,孙中山想借款或是发行债券,议案不是遭反对,就是被“看冷”不予合作,无法通过。孙中山主张北伐,“革命之目的不达,无和议之可言也。”其态度之坚决,真可谓斩钉截铁。然而,社会普遍厌战,大部分革命党人也希望南北议和逼清帝退位,如汪精卫就公开支持袁世凯出任民国大总统。孙中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事事掣肘,“政令不出南京,甚至出不了总统府”。同盟会老成员冯自由自海外归来,拜访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时祝贺道:“我辈夙昔志愿,竟成事实矣,何等痛快!”孙中山听了,真是有苦难言,不由得皱着眉头回道:“何来痛快?直苦恼耳!”
各种苦恼与压力积在一起,孙中山只有附和众议,向袁世凯伸出橄榄枝,多次公开表态:只要袁世凯赞同共和,清帝退位,他愿将临时大总统一职让出。
此后的结果众所周知,孙中山向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提请辞职,袁世凯以十七票的“满分”成绩(比孙中山还多了一票),全票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其实,革命目的未达,旧社会势力未除,孙中山是极不愿意让出临时大总统之职的。而迫于无可奈何的现实,又不得不主动辞职,这将成为他心头一辈子永难弥合的伤痛。
辛亥革命后,两大事件激起了孙中山后半生的巨大转变,使得他不断向集权与左倾过渡:一是因“宋案”引发的“二次革命”,二是部下陈炯明的叛变。
袁世凯当选为民国正式大总统后,孙中山与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政治蜜月期。应袁世凯之邀,孙中山于1912年8月24日抵达北京,民国初年的两位伟人,似乎握手言和、开诚布公地坐在了一起。当晚的接风宴会刚一结束,袁世凯目送孙中山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说道:“不图中山如此透亮!”而孙中山刚回府邸,便对人说道:“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国民对袁总统,万不可存猜疑心,妄肆攻讦,使彼此诚意不孚,一事不可办,转至激迫袁总统为恶。”在北京期间,孙中山与袁世凯会晤十三次,谈话时间一般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有三四次更是谈至凌晨两点方告结束。内容涉及国政外交,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据有关资料记载,孙中山与袁世凯曾在两次宴会上高呼对方万岁,袁世凯所呼分别为“中山先生万岁”、“孙中山先生万岁”,孙中山回应的呼声分别为“袁大总统万岁”、“大总统万岁”。两人虽为一时激动所致,但显然不是在作秀,而是出乎内心的真情流露。
就孙中山当时的本意而言,他的确想告别革命,从事国家建设,并不再过问国民党党务,一切全部交由宋教仁负责。国家经济命脉在于交通运输,铁路又是交通运输的重中之重,因此,孙中山想从事全国铁路建设。他在一次宴席上说道:“让项城(袁世凯字)做总统十年,练兵百万,我经营铁路设计,把铁路线延长二十万里,民国即可富强。”袁世凯回道:“建设铁路,君自有把握;若练精兵,百万恐非易耳。”孙中山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袁世凯则是一个干练的现实主义者,他由小站练兵起家,自然知道练兵不易,而他特授孙中山以“筹划全国铁路之全权”,并说“君自有把握”,要么是不知建设铁路之艰难,要么就是有意恭维孙中山。孙中山说他修筑二十万里(十万公里)铁路,就当时的条件而言,实难达此目标,不过他心中的宏伟蓝图而已。据统计,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全国七十年共修铁路二万公里;截止2005年底,全国铁路实际运营里程七万五千四百三十八公里。也就是说,直到今天,全国铁路也未达十万公里。
实际情形是,孙中山在上海组织了一个铁道协会,视察费用耗去百十万两,铁路却是一公里也未修成。
1913年2月,孙中山一行考察日本实业及解决经营铁路经费问题。3月20日晚,宋教仁被刺,正在长崎的孙中山获悉,立即中止活动,于23日启程回国。
孙中山的建设理想由此化为泡影,不得不回到过去,继续投身政治革命,发动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袁世凯则“看透孙、黄除捣乱外,别无本领。左是捣乱,右是捣乱……我即举兵伐之”。
“宋案”爆发,昔日互相欣赏、对呼万岁的两位巨人立时“翻脸”,成为不共戴天的一对死敌。
不到两个月时间,各地讨袁相继失利,独立省份纷纷宣布取消独立,南方残存的革命势力几乎被袁世凯全部摧垮。“二次革命”惨遭失败,死难革命党人一万多人,被通缉或捕杀的旅长以上武职人员及厅长以上文职人员不计其数。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革命党人纷纷逃难日本。
检讨、反思“二次革命”,孙中山将失败之由归咎于内部不团结,行动不统一,纪律涣散,革命党人不能听从他的意见与指挥。“癸丑之役,文主之最力,所以失败者,非袁氏兵力之强,实由党人心之涣散。”特别是对国民党第二号人物黄兴,孙中山更是责备多多,他每提一议,比如“宋案”爆发后孙中山主张以武力先发制人,要到日本借款,拟亲赴南京兴师讨袁等等,都遭到黄兴的极力反对。为使革命党恢复到同盟会时期的战斗精神,以进行“第三次革命”,孙中山决心严格整肃国民党。1914年春,革命党重要成员聚集日本东京,孙中山决定改弦更张,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于志愿加入者,必须亲书誓约,严肃宣誓,接受“附从孙先生,再举革命”,“永守此约,至死不渝,如有二心,甘受极刑”等条件,并加盖指模。《中华革命党党章》还以入党时间之先后,将党员分为“首义党员”、“协助党员”、“普通党员”等地位不同的三种党员,并以“元勋公民”、“有功公民”、“先进公民”区别对待,享受不同的权利。与此同时,又严格划分党员与非党员界限,规定非党员在革命时期不得有公民资格,造成党员与党员、党员与非党员之间的不平等,形成人为的党内隔阂与党群隔阂。
孙中山此种实行党权高度集中、党魁个人负责制的做法,将民主制度下的政党拉回到专制集权下的旧式会党,等同于混迹于江湖上的秘密会社,于一位长期追求民主与自由的领袖而言,无疑是一种严重倒退。
孙中山的做法遭到了黄兴等党内部分人士的强烈反对。其实,他们也并非从民主的角度提出异议,而是觉得宣誓、打手模之类的仪式有损人格尊严。
中华革命党成立后,在铁的纪律与管理下,革命党人深入各省联络讨袁,举行暴动,施行暗杀,策动兵变,虽令地方军政要员闻风丧胆,却没有获得一次成功,就连声势最大的上海“肇和之役”,在1915年12月5日起义当天,就惨遭失败。
尽管如此,孙中山对反袁依然充满必胜信心,哪怕片刻的灰心犹豫,也不曾有过。他在给美国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深信不疑,我一定能比推翻满清更容易推翻袁氏政权,那一天为期不远。”
孙中山预言的“那一天”真的说来就来。袁世凯恢复帝制,在梁启超的策划下,蔡锷等人在云南率先发动护国起义,陷入四面楚歌的袁世凯在忧虑惶恐中病逝。讨袁护国成功,孙中山领导的中华革命党所起的作用,只是部分协助而已。当然,与其说袁世凯败于他人,不如说他败于自己。如果不是他本人昧于时势,倒行逆施,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无论孙中山怎样下力“发功”,恐怕也一时难以将他拉下“马”来。
袁世凯一死,一切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孙中山马上下令“罢兵”,停止一切党务活动,解散革命党领导的军队,“当息纷争,事建设,以昭信义,固国本”。再造共和成功,孙中山念念不忘的,仍是建设之事。千头万绪之中,仍“以交通便利为第一要着”。
然而,孙中山是怎么也回不到国家建设之路上去了。此时的他,又犯了一个相当天真而自信的错误,以为只要袁世凯一倒台,共和就有了保障。殊不知袁世凯之死,也就意味着北洋凝聚力的失去,中国社会,将陷入各路军阀纷争不息的混战时期。孙中山没有留下一支以作维持共和之用的强有力军队,等到事件猝发,形势窘迫,也就悔之晚矣——精兵强将解散易,组织难。于是,促成孙中山后半生的另一巨变即已潜藏其中。
于南京临时政府起草的《临时约法》之后,袁世凯曾于民国三年(1914年)又公布过一个符合他个人利益的《新约法》。《新约法》规定总统有如君主,可以独揽一切大权,参政院不过总统的一个咨询机构,总统只要经过参政院同意,就可解散立法院。在国人心中,《临时约法》已成为民国象征,“拥护民元临时约法,即所以拥护民国。”鉴于袁世凯之后的北京执政府以《新约法》为准,孙中山不得不重举大旗,再次发动护法运动,维护辛亥革命带来的民主共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