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国荣的影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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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结语:忧郁症和死亡意识

张国荣是骄傲的,因骄傲而寂寞;他也是自知的,因自知而痛苦。长期痛苦的内心体验导致抑郁症的产生。抑郁症患者自杀率高达12%~14%,所以此症被称为隐性杀手。美国心理学家史培勒说:“这种病往往袭击那些最有抱负、最有创意、工作最认真的人。”如英国戴安娜王妃一生中患过4次忧郁症,多次自杀,伍尔夫、普拉斯、三毛都死于抑郁症。

那喀索斯投水而死,哥哥坠楼而亡。他们都有水仙临水照花式的爱恋,一个爱自己的幻影,一个爱传统观念之外的人,他们都陷入了爱而不得的宿命。张国荣与唐先生真心相爱,既非强占,亦非乱伦,他们到底招谁惹谁了呢?于己有益,于人无害,为什么世人不能接受?竟有人还说:“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才慢慢明白尊重与体谅。才慢慢明白,没有比道德优越感更堵心的面具。”虽然是偏向于哥哥的话,却让我看着好笑,这跟道德有什么瓜葛呢?尊重是必须的,体谅根本不应该存在,体谅是说一个人做错了,你要接受和宽恕他,哥哥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需要你们的体谅?

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

电影人金娜说:“我人生第一次采访是1998年在花园饭店,因《红色恋人》采访张国荣。鼓足勇气举手问,你会为爱而死吗?全场哄笑。我的脸刷的红了。哥哥说:‘你问得好,但电影是电影,人生是人生。’群访结束,他特地走到我身边说:‘不要在乎他们的笑声,你问了今天最好的那个问题。’”

哥哥虽然说电影是电影,人生是人生——回避了这个问题,但他始终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会为爱而死。

“时间是不等人的。这是电影《暴雨将至》里修道院神甫说的一句话。此刻的张国荣最无法忍耐的就是时间,如果时间静止,他或许可以度过这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时刻。”

这一时刻是2003年4月1日下午18点41分,张国荣已经在文华酒店24楼健身房外的露台上徘徊了一个多小时。对于死亡,他是迟疑的,遗嘱上说自己无法忍受病痛——忧郁症的折磨,但是时间是不等人的,不能在这一刻静止,下一刻,他必须去做他应该去做的事情——他望着这可怕的未来,毅然走向死亡。

时间如果可以静止,他就能在这静止的时间里多待一会儿,少些担心,少些忧虑。曾经有一段日子,我害怕黎明,希望时间在黑夜那一刻停止,在安静无扰中逃避即将到来的一切。《牛虻》中的亚瑟也是如此,他说,天就要亮了,又要去面对盖利那些人了。他爱他的事业、革命、神父、琼,但是那一切又让他感到烦躁。张国荣也很爱自己的事业,他说:“在这个圈子,我从来没有超然的感觉,我只是打了一份很长的工,很Devoted、很爱它。”辉煌的路上总是伴着荆棘,潇洒如哥哥也不能超然。有人说,博爱是破执的前提,我却认为,执破了,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自恋的人,总是关注自己多一些。哥哥这种极端性行为是偏执型人格的体现,但是我不喜欢把偏执视为精神障碍,宁愿把它归为一种极致的性情。人若成佛,便成了一个统一,因为佛佛相同,像庙里的偶像,不再可爱。

拍摄《红色恋人》靳和秋秋交换人质那场戏时,哥哥饰演的靳喊:“秋秋,记得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好名字。”然后导演喊卡。全场还在悲痛中,结果哥哥又对着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梅婷说:“秋秋,记得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叫发财。”全场爆笑……

这可爱的形象就像邻家的兄弟,惹人疼惜。敬着你是远着你,而爱着你才喜欢和你接近。张无忌说,周芷若可敬又可怕,赵敏可爱又可恨。谁更能留在他的心里,一比便知。

哥哥虽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在人们心目中永留一个可爱的形象。生命的质量在于它的密度而非长短,瞬间的灿烂远好过长长的平庸。他是真正活过的人,也还仍旧活着。

与这个并不可爱的世界达成和解还是遗世独立保持自我?王小波笔下的大多数都融入茫茫人海,把自我消弥掉,成了一个他者。芸芸众生相,一幅完整的图画,人将不人。我一向不大喜欢集体主义,就像《浪潮》中被排除在外的卡萝,因为我看到了集体追求一致化的疯狂。所有的人都要遵从既定的规定,所有的人都要步调一致,所有的人都要在古老的卫道士添砖加瓦筑起来的道德系统里蠕动,稍有偏差,就被斥为异端。

张国荣难逃此劫,就算他践行了《红楼梦》里常说的“死了干净”也没干净——这个世界是没有隐私权的,尤其是名人,尤其是“酷儿”表演者——香港各大报纸连续数天以头条报导,其他地区如大陆、台湾,日本、韩国、美加,甚至欧洲等地的杂志、报纸及互联网,亦争相发放消息和评议。张国荣生前引起的争议因为这次自杀事件重新掀风鼓浪,更多的抨击随之而来,可见香港这个高度现代化、信息化的城市隐藏着多么严重的恐同意识,也映现了现代媒介集体歧视的恶劣形态。

陈也在《苹果日报》专栏写道:“寻死要为他人想,公德一点的选择,烧炭远较跳楼妥当。是以梅艳芳和张国荣不能给以‘表扬’。当天目击张国荣跳楼的巴士乘客与途人吓餐死,亦读过跳楼压伤无辜路人的冤孽新闻。”你要自杀也得看看楼下有没有人,会不会被你砸死,会不会被你吓着;你若跳海会污染水资源;你若自焚会央及乡邻,还是安安静静地吃安眠药最好,可是,以你的名气和影响力,树立了坏榜样,掀起一股自杀风潮,“张国荣跳楼九小时五人轻生,防自杀中心呼吁传媒勿广泛报道”、“自杀会传染,留心青少年”,某某专家也站出来大喊“不应美化自杀”。连自杀也这么麻烦,这个社会看起来真滑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到这些报道怎么就让人想起《倩女幽魂》里被关在牢里的写书人?

难怪《烈火青春》里哥哥说:“什么是社会,我们就是社会。”社会不曾为我负责,让我活下去,我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个囚笼里种种违及人性的谴责,为什么死后还得背负逻辑诡异的种种不良后果?

香港记者最擅长猎奇和偷窥,张国荣曾经评价:“我们香港的一位艺人在海外获了大奖只有那么一小条,倒是她男朋友和别人逛了街,占那么大一块儿。”他们看似文明,骨子里却比大陆和台湾更保守,对于一直呼吁的接受少数族群表面上接受,心底却厌恶,以至于歧视。对于张国荣的死,报纸、杂志一拥而上,为了迎合公众的厌恶情绪与恐同心理,刻意制造话题,大肆宣传张国荣是由于性向“异常”,感情大起大落,导致性情偏差,最终以自杀的方式逃避生命。所有这些对同性恋者鄙视和否决的论调,一笔抹杀张国荣自杀身死的个人意愿、饱受抑郁症煎熬的苦楚,以及他曾经在舞台上做过的艺术贡献。

甚至连抑郁症也被香港大众传媒诘难,突发奇想地说张国荣自杀事件可能导引大众潜藏的抑郁意识,种下“自杀的种子”。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地用他人的死亡来炒作,其中不乏歪曲、污蔑、臆测,甚至指控其应为公众的精神困扰和生死负上责任,这些道貌岸然者披着温情的社会公义外衣,以文字为利器,肆意鞭挞一个已无还击之力的亡者……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悲痛欲绝的唐鹤德先生忍无可忍,终于在《明报周刊》上破例开腔,要求传媒不要再以文字、语言对哥哥进行鞭尸了。

一次聚会上,张国荣生前的好友梅艳芳、梁朝伟、袁咏仪、萧芳芳和叶童都来了,他们先后上台说话,倾吐多年来与哥哥共处的往事,台下的第一排坐位空着一张椅子,是留给哥哥的。台下的唐先生,异常沉默,因为流泪过多的眼睛布满血丝,一听到别人提起哥哥的名字,他就会被触动,默默低下头,紧握双手,似乎在告诉自己要坚强。大姐张绿萍、挚友陈淑芬坐在他身边,也一度情绪激动,伤心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