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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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的阴影

细想起来,有时觉得很不可思议:每个人,对别人来说,都是个不解之谜。我每当在夜间走进一座大城市时,就会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的想法:那黑漆漆的一片房屋当中,每家每户都包藏着自己的秘密;那千万颗跳动的心,即使对跟它最亲近的那一颗心来说,也都是秘密!一些令人生畏的东西,甚至死亡,都与秘密有关。

我再也不能翻阅这本我所挚爱的书,也不能看透那深不可测的水。这书注定要突然合上,永远无法再打开;这水注定要封锁在永恒的冰冻之中。我的朋友死了,我的邻居死了,我的爱人、我的至亲死了;死无情地把藏在那个人心中的秘密,永远地封存了;我也将我的秘密终生藏于心中。当我途经这座城市的某一墓地,我常想那些长眠的人是不是比城里忙忙碌碌的居民更难理解,或者在那些居民看来,比我更难理解?

对于这一点,这位骑在马上的信差,跟国王、首相或伦敦的巨商首富一样;关在隆隆作响的邮车里的三位乘客也是如此;他们彼此相对都是不解之谜,就像各自坐在六匹马的马车里。

这位信差骑着马不急不慢地往回赶,经常停下来在路边的酒店喝酒。他把老式三角帽扣在一对靠得过近的眼睛上,一条大围巾围着下巴和脖子,几乎垂到膝盖。他喝酒时,用左手把围巾扒开,用右手一下子把酒倒进嘴里,刚一喝完,又把围巾围上。他看起来有点神神秘秘的,眼睛里边显出一种凶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打算。

“不妙啊,杰里,不妙!”信差又唠叨起来,“起死回生——这跟你干的那一行可不对劲!我看不是他喝多了,就是我倒了邪霉!”那个口信让他心烦得厉害,他不得不几次摘下帽子搔搔头。

他要把这口信送到圣殿门附近的特尔森银行,交给在岗亭值夜班的人,再由值班人交给银行里更大的主管。就在这一路上,那幢幢夜影仿佛从那口信当中浮现出来,显现出种种形状,向他逼来。夜影使那匹母马也感到不安,每看到一处就惊退一下。

这时,那辆邮车也轰轰隆隆、吱吱嘎嘎地颠簸在单调沉闷的路上。那幢幢夜影同样在三位乘客的蒙眬睡眼和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显现出各自形状。

于是邮车里出现了特尔森银行挤兑的景象。这位干银行的乘客,把一只胳膊套在皮带圈里,半闭着眼睛。那小车窗,马车灯透进来的暗淡灯光,坐在对面的乘客,都变成了银行,挽具的吱嘎声变成了银钱的叮当声,银行正做着大生意。接着,特尔森银行的地下保险库房展现在他面前,于是他手持一串大钥匙和一支火光微暗的蜡烛,一间一间地走进去,发现它们跟上次看到的一样稳妥。

尽管银行总是在他跟前,但是还有一个意识也始终追随着他:他正要去把一个人从坟墓里挖出来。

这时,他的面前显现出许许多多张脸,但究竟哪一张脸是被埋葬者的脸,夜影并没有表明。不过,它们都是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男子的面孔,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各自的表情,以及各自瘦骨嶙峋的可怕形态,或高傲,或轻蔑,或倔强,或驯服,或哀伤;还有不同程度凹陷的脸颊、死灰的颜色、干枯的双手;但面貌大体上还是一样,而且全都过早地白了头。这位乘客向这个鬼影问了上百次:

“埋了多久了?”

回答始终一样:“快十八年了。”

“你已经放弃让人挖出来的希望了吧?”

“早放弃了。”

“你知道要让你起死回生吗?”

“他们都这么跟我说。”

“我想你是愿意活过来的吧?”

“我不知道。”

“可以带她来见你吗?你能去见她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尽相同,又自相矛盾。有时,是断断续续的回答:“等等!要是我过早见到她,会要我的命。”有时,是流着温情的泪水说:“带我去见她。”有时,是困惑不解地说:“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

经过这一番想象中的对话后,这位乘客又在幻想中挖起来,一会儿用铲子,一会儿用一把大钥匙,一会儿用手,他要把这个可怜的人挖出来。终于挖出来了,可怜人的脸上和头发上都粘着泥土,但是突然又化为尘埃,消失不见了。接着,这位乘客会惊醒,拉开窗子,让现实存在的雾和雨飘到脸上。

但是,即使他睁眼望着雾和雨,望着车灯照出来的那块摇曳不定的光亮,那幢幢夜影仍旧闯进车里,在他脑海中搭起银行和坟墓的场景。那张幽灵似的面孔浮现出来,他就又和幽灵搭话。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

“我想你是愿意活过来的吧?”

“我不知道。”

接着又是挖呀,挖呀,一直挖到身旁的乘客不耐烦地动了动,提醒他拉上窗户,他才把胳膊套进皮带牢牢挽住。他琢磨着那两个打瞌睡的形体,但是很快走了神,又溜进了银行和坟墓。

“埋了多久了?”

“快十八年了。”

“你已经放弃让人挖出来的希望了吧?”

“早放弃了。”

这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当他惊觉到天已亮时,夜的阴影已经消失。他拉开窗户,地上虽然寒冷潮湿,天空却很晴朗,太阳正冉冉升起,明媚而又平静。

“十八年了。”这位乘客看着太阳说,“我的老天爷,活活埋了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