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从维立叶尔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走进花园,这个时候,两位夫人已经等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于连挨着莱纳夫人坐了下来,他看到了那只放在椅背上的白嫩的小手,很想将它一把抓过来。而那只手显然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这个时候,莱纳先生来了。于连回想起早上他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恨不得当着他的面抓起莱纳夫人的手。
莱纳先生和大家谈起政局。借着夜色的掩护,于连大起胆子去靠近那条露在轻衫外的手臂,甚至把双唇都送了上去。
莱纳夫人浑身一颤,连忙把手缩回去,同时又把他推远了一些。于连却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抓着那只小手狂吻不止。
莱纳夫人头一次感受到这样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不免有些晕头转向。不过道德本能已经让她有点心神不宁:“天啊,我竟然动情了,就算对我的丈夫,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说实话,于连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也许我对他不过是一种昙花一现的兴致。再说,这和我的丈夫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告诉我的丈夫,他也会厌烦的。何况我又没拿他的什么东西给于连。”
莱纳夫人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吻,刹那间,她几乎忘记了那个他可能爱着的女人。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她几乎为之欣喜若狂。此时此刻,即便是于连也抛开了他的野心和宏图,安心地徜徉在甜蜜的梦境中。
可是,对于连来说,这不过是一时兴起,当他回到房间以后,唯有那本一直陪伴着他的爱书才能令他感到欣慰。
莱纳夫人一夜未眠,于连的吻让她感觉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地活过。突然间,她的心头浮现出“奸情”二字,随之而来的便是种种荒淫无耻的恶俗景象。一想到这些,莱纳夫人心中涌现的种种温馨的景象瞬时变得黯然失色。
上一刻她还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这一刻她就陷入到了残酷的折磨之中。她从未感到这样难受过,曾有一刻,她甚至想要向她的丈夫坦白她现在的全部感受。
莱纳夫人在痛苦中徘徊,忽而担心于连不爱她,忽而又陷入到一种可怕的犯罪感中。她的人生经验实在少得可怜,即便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她也很难分辨自己所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就在这时,床边出现了一盏灯,是艾丽莎。
“你就是他爱的那个人?”莱纳夫人失声喊了出来,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失言了,连忙说,“我有点发烧,刚才在说胡话,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莱纳夫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也就不感到那么痛苦了,她要求艾丽莎为她读报,与此同时,她也做出一个决定,当于连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一定要对他冷若冰霜。
第二天一早,刚刚五点钟,还未等莱纳夫人露面,于连就向莱纳先生请了三天假,他想去看看他的好友傅凯。
临行前,于连在花园里等候许久,希望能够再看夫人一眼。这个时候,莱纳夫人正在二楼的百叶窗后出神地望着他。最终,她还是违背了自己昨夜的决心,决定到花园里去走一圈。
看见她走出来,于连连忙迎了上去,她还是那样美艳动人,让他为之倾倒。可是,于连看出她今天对自己有些冷淡,刹那间,那愉悦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恢复了高傲的神态。
他的脸色说变就变,这反倒让莱纳夫人乱了手脚。两个人只是就天气客气地谈论了一番,然后便无话可说了。于连并没有被激情冲昏头脑,他要让夫人知道,他们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亲近。所以,他只字未提出门旅行的事,只是向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阴翳的傲慢,可就在昨天,那目光还是那么可爱。就在她站在那儿发愣的这会儿工夫,她的大儿子跑过来说:“我们放假了,于连先生出门旅行了。”
一听到这句话,莱纳夫人感到浑身发冷,几乎要昏死过去。昨晚做出的决定刹那间全部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原本想要冷漠地对待他,可他竟然就这样消失了。
早餐时,莱纳先生一直在数落于连的不是,莱纳夫人只想哭个痛快。她推说自己头疼得厉害,要回房间休息。
此时此刻,于连正兴高采烈地赶着路。走在崇山峻岭之间,他不时地被眼前秀美的风景打动。此时此刻,他不想见任何人,就算是他的好友傅凯他也不想见。他在一块岩石的腹壁上发现了一个洞穴,他钻了进去,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这儿,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了!”想到这,他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何不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全都痛痛快快地写出来呢?这些想法,无论在哪儿,他都不敢和别人吐露半句。他拿一块方石板作为书桌,下笔如飞,等到他写完,太阳已经落山了。
“要是能在这儿过一夜该有多好,我有面包,还有自由!”于连自言自语,“自由”是个让他心花怒放的字眼,他习惯于在人前伪装自己,哪怕是在傅凯面前,他也得不到自由。现在他终于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做他的美梦了,他幻想着日后初到巴黎会遇到的一切,首先,他一定会遇到一位美女,他要疯狂地去爱她,当然也会为她所爱。在这个乡下小伙心中,他和英雄之间的差别不过就是区区的几个机会。
这时,夜幕降临了,于连生起一堆火,烧掉自己刚刚所写下的一切,然后离开了山洞。
午夜一点,于连敲开了傅凯的大门,这个其貌不扬的高个子年轻人正在忙着记账。
“怎么这么晚来这里,是不是和莱纳先生吵翻了?”
于连便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和他大致讲了一遍。
“不如和我一起干吧,”傅凯说,“你的计算能力不错,可以帮我管账。我现在一个人做买卖,有点儿忙不过来,雇人又不放心。两个礼拜前,我刚赚了六千法郎,倘若有你在的话,没准我们会赚更多。来吧,和我一起干吧!”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傅凯还把他的账本递给于连看。
吃过夜宵后,于连独自躺在松板小屋中,心想:“要是在这儿挣个几千法郎,然后再去当兵或教士,应该会快得多。至于到底当兵还是当教士,那就要看那时的风气了。总之,攒钱对我来说绝对是有利无害。可是傅凯找到我一定是想要一个永不分离的合作伙伴,难道我真的要欺骗我的朋友吗?”
尽管近日来,他已经将虚伪和寡情使用得得心应手,可是面对自己的知己好友,他还是犹豫了。
终于,他还是说服了自己:“等我赚够了钱,我起码二十八岁了,在这个年纪,拿破仑早已完成了他的伟业。而谁又能保证,我在为挣那几个臭钱而奔波时,仍能保持着现在的雄心壮志呢?”
第二天一早,他就冷静地答复了傅凯,从事圣职是他的志向,他不会改变这个志向的。不论好友再怎样好言相劝,他都没有松口。
第三天早上,于连告别了好友。在返回的路上,他又在山林间逗留了一天,他在那里又重新恢复了被傅凯的提议所驱走的宁静。
于连外出的几天,莱纳夫人病倒了。可是当听到于连回来的消息时,她却换上了网眼长袜和小巧的绣鞋,这让戴维尔夫人大为诧异。更令她不解的是,三天来,莱纳夫人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块漂亮的布料裁制成了夏装,还要艾丽莎抓紧缝制。于连刚一回来,她便穿上了这件新衣。戴维尔夫人很快便参透了这位表妹的心思,不禁感叹:“原来她陷入情网了,这个不幸的女人。”
莱纳夫人再次见到于连,在心中斗争了好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想丢下这几个孩子,去另谋高就?”
于连一眼便看穿了莱纳夫人的心思:“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上我了,可是很快,她又会埋怨自己的软弱。只要她发现自己已经吃住了我,她马上就会变得高傲起来。”
“这些孩子那么可爱,我还真舍不得丢下他们。可是如果真是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考虑,是吧?”
听到这样的话,莱纳夫人感到心如刀割。他们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天便黑了下来,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在那棵大树下面落座了。
刚一坐下,于连便又大起胆来,亲吻着莱纳夫人的手臂,还把她的手拉了过来。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令他感到快活。整个晚上,于连都很沮丧,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竟然不知不觉放开了夫人的手。
莱纳夫人惶恐不已,生怕会失去于连,情之所至,竟然把于连的手一把抓了过来。这个动作重新唤起了于连的野心,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所有的贵族老爷都能看到这一切。从前每当摆设宴席时,他都只配和少爷们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上,那些达官显贵们一看到他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嘴脸。
“这个女人再也不会瞧不起我了,”想到这些,于连的心情马上好起来了,“这两个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追求戴维尔夫人,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看成才高八斗的家庭教师,而非一个小木匠。而在莱纳夫人心中,他恰恰就是那个站在大门外、涨得满脸通红的小工。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于连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改变目标:莱纳夫人对他有意思,大概戴维尔夫人应该也注意到了,他只能选择莱纳夫人。于连暗想:“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之前我去握她的手,她缩了回去。如今我把手抽回来,她却又抓了过去。这可真是个好机会,我要把她对我的轻蔑态度统统回敬给她!谁知道她有多少个情人呢。”
于连甚至还想:“要是我在她这儿得了手,什么时候等我飞黄腾达了,若是有人非难我曾经不过是个家庭教师,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只是为了爱情。”
想到这些,于连放开了她的手,又重新紧紧将她握住。
当他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莱纳夫人轻声问他:“你要离开我们,是吗?”
于连叹了口气,说:“我确实应该走,因为我疯狂地爱着你,这是个错误,特别是对于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这真是大错特错!”
莱纳夫人和于连靠得更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面颊的热气。
莱纳夫人从来也没读过什么小说,她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一种爱的幸福,她相信在无数个未来的日子里,她也会像今天一样幸福。至于对她丈夫忠贞这个令她困扰的道德问题,如今也被她挥走了。“我又不会让他占到什么便宜,以后,他也永远都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
对于于连来说,他心中实际上对莱纳夫人有点胆怯,因为她的新装实在是太漂亮了,让他有些无法应对。他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要制定一个周详的作战计划。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就又遇到了难题,有一刻的工夫,他和莱纳夫人独自留在客厅里,莱纳夫人问他:“你除了叫于连,还有别的什么名字吗?”
对于这样一种示好的行为,于连本该从容应对,可是正因为他昨晚制定了计划,而这个问题又偏偏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导致他一时丧失了应变的能力。好在莱纳夫人一直把他的笨拙看成率直,反倒觉得他很可爱。
于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情急之下,竟然抓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莱纳夫人大吃一惊,觉得实在有失体统。
为了避免单独相处时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莱纳夫人仔细思量了一下,让儿子总是伴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接待布雷专区行政长官莫吉隆先生,莱纳夫人午饭后回到客厅做她的手工活。而戴维尔夫人就在她的身边。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场合,于连觉得似乎有机可乘,把靴子伸了过去,想要碰触一下那只穿着网眼长袜和绣鞋的小脚。也就是这双小脚,此刻正在长官大人的目光之中。
莱纳夫人又惊又怕,连忙把剪刀、线团全都丢在地上,以此来遮挡于连的越轨之举。
“你看,你的脚非但没拦住剪刀,反倒踩了我一脚。”
这句话瞒得过长官,却瞒不过戴维尔夫人,她觉得于连实在是太冒失了。
莱纳夫人趁机提醒于连:“谨慎点儿,按我说的做!”
于连气恼自己的笨拙,他从未有过情妇,却一心想扮演唐璜的角色。想到日落后又要陪莱纳夫人坐在花园里,就感到忧虑。于是他便向莱纳先生请假回维立叶尔去见神父了。
谢朗神父如今被撤职了,正在忙着搬家。于连灵机一动,想到应该给傅凯写封信,这样万一他日后丧失了如今这股豪情壮志,还可以回头和他一起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