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毕达哥拉斯、穆罕默德、克伦威尔
宗教可以说是一个有活力的人在征服、制约、否定、甚至可以说是破坏存在时的觉醒概念。当目光转向扩大的、不安的和充满光明的世界的时候,种族生活和它运动的节拍减少了,这个时候时间就会服从于空间。当已经完成的植物性的欲望停止后,原始的内心世界深处就涌出了对于完成、失去方向、死亡的动物性的害怕。宗教的基本感情并不是爱与恨,而是爱与畏怕。恨与畏怕的区别就像时间与空间、鲜血与眼睛、节拍与不安、英雄行径与圣徒行为的不同。在相同的情况下,种族意义上的爱和宗教意义上的爱也是有区别的。
一切的宗教都朝向于光。当一个用眼睛看得到的世界被自我理解为光的核心时,扩大了的事物自身就成为宗教性的了。听觉和触觉可以根据视觉加以调整,而看不见的世界——它的一切行动只是被感觉到——就成为无限制神力的总和。所有被我们称作“神性”、“启示”、“救世”、“天命”的东西,都是一个受到照明的现实的因素。对人来说,死亡是他亲眼见到并且因而见到要了解的事,这件事并且与死亡相关联,然而出生却是另外的一种秘密。它们是可以感觉到的宇宙的两个可以看得见的极限,在光明照耀的空间里,这个宇宙存在于有生命的物体中。
有两种明显的畏惧——一种是面临小宇宙在空间中的无拘无束、在空间本身和它的威力之前、在死亡之前的畏惧(这是连动物也知道的);另一种是关于形成的宇宙长流、关于生活、关于定向时间的畏惧。第一种畏惧唤起一种灰暗的情感,感到在张大的世界中,自由只是一种新的、比那统治着植物性世界的依附性更加深刻的依附性,它指引那感觉到自身弱点的单个物体,去寻找其他的近亲和同盟。忧虑产生语言,而我们这种语言则是宗教——完全宗教。出于对空间的畏惧,产生出作为自然的世界的神力和对神的崇拜;出于对时间的畏惧,产生出生活的、性和种族的、国家的神力,这些集中体现在祖先崇拜方面。那就是禁忌和图腾的不同——因为图腾崇拜来源于对于那种超过理解并永远不能认识的事物的神圣畏惧,因而它也永远以宗教形式展现。
高级形式的宗教要求充分的警惕,来反抗血和现实的势力,这种势力永远隐藏在灵魂深处,准备夺回它们统治生活的不成熟方面的原始权利。“要警惕、觉醒并且祷告,以免你们受到别的诱惑。”可是,“解脱”是所有宗教的基本口号和所有觉醒存在的永恒想法。从这种一般的、几乎是前宗教的意义来说,它体现着摆脱醒觉意识的忧虑和烦恼的渴望;松懈产生害怕的思想和探索的紧张的渴望;消灭和消除关于自我在宇宙中的单个的想法、自然的严密的局限性、一切存在物的不可改变的老和死的分界的前途等等的渴望。
睡眠,也是一种解脱——“死亡和睡眠是弟兄”。神圣的酒,陶醉,可以消除精神紧张的残酷性;舞蹈即酒神的艺术之一,以及其他一切麻醉和大喜的形式也都是这样。这些都是凭借着存在、宇宙、“彼物”、从空间向时间的躲避等而从自觉中脱离出来的方式。然而超乎所有这些之上的则是按照理解自身来克服畏惧的纯粹宗教的方式。小宇宙和大宇宙之间的冲突变成我们可以爱的东西,变成我们能够集中精力于其中的东西。我们把这个称做信仰,并且它是所有人的理智生活的起源。
理解,无论是演绎的或是归纳的,无论是否起源于感觉,都固然是有原因的。如果将被理解的对象与被决定的对象区分开,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二者表示相同的东西。当某些事物对我们说来是“现实的”,我们是按照原因的形式观察它、思考它,恰似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行动是某些创造性的事物、某种原因。不过,对原因的确定因为事件的不同而不同,不仅在宗教逻辑上是这样,一般说来,即便是在人的无机逻辑上也还是这样。在某些时候一件事实的原因被认为是这样,而在其他时候却被认为是别的样子。各种思考在它的每一个应用范围都有一个独特的“体系”。在日常生活中,思维上的因果联系从来都不会一丝不差地重复的。甚至在近代物理学中,事实上尽管因果体系的有效假定在局部上互相排除,但在应用时却是互相并存的;例如电力学的概念和热力学的概念就是这样。思维的意义不会因此而不存在,因为当醒觉意识不断轮流值班时,我们总是从单个行为的形式中进行“理解”的,而每个行为都有其自身的始因。我们的观点,把整体作为自然的世界与个别意识联系起来当作一个单纯按因果顺序排列的连锁的看法,是完全不现实的,因为我们的思维总是按照成组的行为进行的。
这种看法始终是一种信念。它本身确实就是信仰,因为它是对于世界进行宗教式理解的基础,无论在哪里观察到某些事物,这种信仰就会把神秘感假定为思维的必要条件——将不再想起的偶发事件假定为暂时的神力,将位置固定的居住者(例如源泉、树木、石头、山丘、星宿等等),或能够四处出现的无所不能者(例如上天、战争、智慧诸神)假定为拥有持续的神力。这些神力只是由于每个分散的思维行为的单独性而受到限制。有的今天还只是神的一种特性,明天它本身就成了神。其余的有时候是多样的组合、有时候是一个整体、有时候是某个模糊不清的东西。世界上有很多看不见的物体(形态)和理解不了的东西(原理),但对于那些神力附体的人来说,它们却是可见的或可以理解的。在古典文化和印度文化中,命运被当作事物本源而凌驾于可以描绘的神祗之上;相反,枚斋文化的命运则是独一无二的、无形无状的至高上帝的作为。宗教思想总是在因果的连续中区别价值和等级,并形成最高的存在或原理,作为最首要的和“支配的”原因;“神意”是用于一切以价值判断为基础的最广泛体系的名词。相反,科学则是一种不同的理解方式,它从根本上杜绝了原因中的等级差别;它所发现的是规律,而不是神的意志。
人可以通过对事物原因的理解而获得自由。对于被发现的相关的信仰,能够祛除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怖。上帝是人们用来逃避命运的避难所,他们能够感觉到并生动地体验着命运,但却无法推知、描绘,也无法命名,一旦“批判的”(在字面意义上是鉴别的)、因畏惧而产生的理解能够清晰地排出前因后果,也就是:当外部或内部的视力都被认为是井然有序时——恰恰在这个时候——命运也就中止了。对于某些高级人士而言,他那追求理解的坚强意志与他的存在经常处于矛盾之中,这就使他处于绝望的进退维谷的境地。此时,命运虽已停止为他的生命服务,却不能支配他的生命,因而在一切重要的关头上,总留下一个无法解决的因素。“当一个人只是被迫宣称自己自由的时刻,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制约。但假如一个人有勇气宣布自己受到制约,那么此时他就感觉到了自由。”(歌德)
我们为自然世界的因果联系设定一个名字——真理,我们确信任何进一步的考虑都难以对此加以更改。真理是确立起来的,它们是超越时间的——是既超越于命运和历史之外,也与我们自身的生死无关的“绝对的”手段——同时它们也是内心的解脱、慰藉和拯救,在这里它们蔑视并克服事实世界中发生的无数事件。或者,像它在内心中所反映的那样,人可死去,但真理却是永恒的。
在世界的各个地方,某些事物被建立起来——也就是被固定、被束缚。聪颖灵悟的人掌握秘密,不管这是古代的灵验符咒,还是近代的数学公式。甚至在今天,一种成功的感觉,必然伴随着自然领域中的每个实验步骤,这种步骤断定了某些事物——关于天神的神圣意志和地灵的狂暴意气;或者是有关自然科学的神力(原子核、光速、引力);甚或是有关思维在默察其自身影像中所想象的抽象的神力(概念、范畴、推论)——并且在判断时,把它固定在一个难以变更的因果关系的体系里面。这种经验是在无机的、对人有害的、令人牢记的意义上而言的,它与生命的知识和体验是完全不同的,这种经验通过两种方式出现——理论和技术,或者用宗教语言来税,神话和祭拜——按照信仰者的意图去公开或封闭周围世界的秘密。二者都要求人类理解的高度发展。二者有的产生于恐惧,有的产生于爱。
有一种令人恐惧的神话,通常就像摩西的和原始的神话,也有一种爱的神话,就像早期基督教的和哥特式神秘主义的神话。同样,既有一种防卫的技术,另外也有一种祈求的、魔幻的技术;这种在献祭和祈祷之间无疑是最根本的区别,它区分了原始人类和成熟的人类。信仰是心灵的一个特征,而宗教则是一种才能。“理论”要求观察的秉赋,很少有人具备这种秉赋并能达到洞察一切的程度,而很多的人根本就不具备。在世界中,一个人所看到的无论是强力的操纵与活动,还是(用一种既不是恐惧又不是爱、而只是为了追根究源的、较冷静的城市精神来看)合乎法则的力量的活动,这是最原始意义的世界观。禁忌和图腾的秘密可以在神祗信仰和心灵信仰中看到,并在理论物理学和生物学中加以测度。“技术”必须先具有约束和咒厌方面的天赋才智。理论家是有判断力的预见者,技术师是牧师,发现者则是先知。
不过才智法是以现实的形式集中它的全部力量,这种形式通过语言从视觉中概括出来,而且并非一切醒觉意识都能辨别出它的本质——概念的范围、可传授的定律、名称、数目。所以,对于神祗的每次召唤和调遣都应该根据那种只有入门者才能知道的关于神祗的真实名称的知识和仪式以及圣礼的运用,它们的形式必须恰如其份,文字必须正确。这不仅适用于原始的幻术,也同样地适用于我们自然科学的(尤其是我们的医学的)技术。正因为如此,数学才具有一种神圣的特性而经常体现为宗教环境的产物(毕达哥拉斯、笛卡儿、巴斯噶);在所有宗教中都有一套神圣数目(3、7、12)的秘说;而装饰物(它的最高形式是宗教建筑)在本质上只是令人感觉为形式的数字。数字是小宇宙在醒觉意识的世界中用来跟大宇宙取得联系的严格而强制的形式、表现主旨和交流符号。在祭司的技术中,它们被称为箴言,而在科学技术中则被称为定律——但实际上二者都是名称和数目,而在原始人本村的牧师降服妖魔时所用的魔术和文明的技师控制其机器时所用的魔术之间,原始人是不会看出任何区别的。
信仰是人类追求理解的第一个意志,也许是唯一的结果。“我信”是抵御形而上的恐惧的忠告,同时也是对爱的承认。尽管一个人对于知识的研究和积累能够在豁然贯通或最后的筹算中达到极致,但是,倘若不是同时在内心对“某一事物”树立起一种确定性,那么,个人的一切意识和理解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这一事物,就像其他不同的事物一样,存在于因果的连续之中——而且正处在所确定的形态之下。所以被人们认为是由语言演绎而来的思维存在的最高知识财富,正是对这一事物的坚定的、辛苦得来的信念,这种信念超越了时间和命运的过程,被人们用沉思加以识别,用名称和数目加以标志。但在最后的分析中,那个事物到底怎样,仍然是不清楚的。它是已接触到的宇宙秘密逻辑的某个事物呢?还只是事物的某种轮廓呢?于是所有的努力与热情又重新开始了,人们废寝忘食地研究这个可能让人陷入绝望的新疑问。在他对信仰的理性钻研中,他需要一个通过思维得来的最后事物,一个经过仔细检查的结局,不再留下任何神秘的残余。在他沉思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必须光明澄彻——没有比这个更能令他获得慰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