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由远及近,上一刻还如晨钟暮鼓悠扬深山,下一刻却似破锣烂鼓震响耳畔。
几人闻声看去,只见一老僧漫步月下,藤鞋缚脚灰袍加身,披挂白骨佛珠,面苦含悲,清矍似风干核桃。
但看他,老蕉皮淡黄,乌眼黑珍珠,鼻架紫金梁,嘴含白脂玉,两腮酝红云,双目湛精光,俨然高手风范。
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爷子,白给法师的名号左近闻名,谁不知他念得一口道德超度经,专替人主持白丧。
蜈蚣道人凑过来密语:“小心些,老和尚有点道行,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何志武道:“你还没告诉我,这把血刀是干嘛用的?”
“施主想知道,又何必问他。”白给法师声如平湖道:“问老僧这个正主岂不更快些?”
“住持慈悲,若是肯告知个中隐情自然是极好。”何志武说:“若讲得明白,或还可留个全尸。”
他挑衅的话还没激怒白给,却先令脚下通法恐惧颤抖,他已经不知多久没人敢这么跟住持说过话。
是八年前多罗城主欲除魔卫道,根除全午寺,还是五年前某个侠客路径此地,识破寺庙真面目,打算行侠仗义,捣寺救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化作历史尘埃,消散在风中,而白给法师还活得好好的。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所谓人之将死,且宽其行。”白给道:“三位额见血光,乃临死之兆,老僧自然要宽厚仁慈些,不叫各位做个糊涂鬼。”
他平铺直叙,直言不讳道:“这一把刀,名唤戮仙刀,拟用三十六阳男心头血、七十二阴女脊尾髓,成一百零八天罡数,酝酿七年七月七日,成之可屠神戮仙,法度无量。”
戮仙刀在手中与废铁无异,顶多就是材质特殊,折之不断,何志武弹指敲击刀身,道:“那么现在它已炼成?”
“不,还差一点。”白给漠然道:“只消再饮饱施主身上血,它定能成器。”
“那假如是饮法师的血呢?”
白给摇摇头,并未作答,径直摘下胸前佛串,施手抛洒,串中佛珠猛放金光,兜头罩来。
何志武丢下戮仙刀,执剑越众而出,白给佛珠上光芒照亮四方,其势之盛,堪比日光。
串子兜兜转转,似箍圈收束,若被它勒住,金石也如泡沫,其上力道之强,宗师也须退避三舍。
从珠子上真元凝练程度,何志武感知到白给法师功力之高深,比自己犹高一线,不是好相与的。
他以点破面,纯阳剑剑刃本就薄如蝉翼,真元走肺脏镀入剑体,透出无坚不摧金系剑气。
剑挑佛珠,下手有钝刀切肉之感,何志武反手甩动,锯齿摩擦声不绝于耳,一阵金火闪耀,白给法师抛出的佛串终被他斩断。
线涤断裂,一颗颗荔枝大小珠子崩飞出去,白给法师手印再起变化,他拇指捏住中指,凌空就似有一条丝线牵引着散乱佛珠。
本来四散乱飞的佛珠由极动到极静,只一弹指间,粒粒白骨珠排成长龙,虚空斗刺。
法师印诀落下,那珠子长龙随手势跳跃,飞鸟穿林一般扎向奔袭途中的何志武,止住他逼近法师的意图。
这串佛珠虽不如天魔琴,但也是纯阳剑一般的重器,显然是为先天境界特制,更能适应真元吞润操控。
就像此时,白给凭空捏着一条天地元气接连的长线,贯穿珠子孔洞,竟短暂达到以气御物的玄妙手段。
他本来斩落佛串后便飞身直取白给,此时被佛珠追来,光照一扫,后心阵阵刺痛,不得不反身出击。
回剑劈下,气走心火,剑气覆盖住大半身躯,形成半包围罡气护体。
临到近前,果见练成一串的佛珠轰然炸开,天外陨石一般散落穿击。
幸得他早有防备,珠子落在剑网上接二连三被弹开,无一得逞。
他回过一招,再度转身,耳中只有一道破风声回荡,眼里已失却法师身影。
尔后便听一声:“撒手!”白给法师居然绕过他,隔空使出个龙爪手,将胡桃怀抱中戮仙刀拘摄过去。
得刀在手,他再出一式翻天覆地大手印,真如释迦摩尼五指山倾盖孙大圣,居高落下,罩住胡桃几人。
何志武赶之不及,忙忙解下腰带,丢去一套,把胡桃与蜈蚣道人套住,手上使劲拖拽,狠命将二人拽回来。
那掌印势头不减,仍旧压下,将留在原地的通法拍成肉酱,红的白的泼墨一地。
“出家人竟也杀生?法师,你犯戒了!”何志武开口拖住他,并暗中传音给胡桃:“一会儿再打起来,你去我房间拿琴来。”
两人交手,他自信胜负在五五之间,但如今对方拿到戮仙刀,或许胜率只有四六甚至三七。
这一切,都取决于戮仙刀属于什么级别的宝物。
他不得不为自己胜算添一分筹码。
白给法师神色淡然,一个弟子的死伤对他而言,远不如戮仙刀重要。
他说:“你错了,世俗中人杀人才叫杀人,老衲已避出红尘,持法修身,通法亡于此,是他的造化,是超度。”
“荒缪!谁杀人不是杀?”蜈蚣道人怒道:“杀了人还否认,果然是贼秃驴!”
“道长又何必着急?”白给道:“老衲稍后就将你送往西天极乐,有什么意见不妨去跟佛祖提一提?”
他自说话间,眉眼忽一挑,抬起脚掌,跟着便有一把飞刀横空刺入他脚下泥土,刚好扎入脚印中。
抬头望上庙宇斗勾屋檐,却不知何时来了个道姑,手执拂尘,道袍宽松,姿容端庄严正,体态雍容大度。
道姑仪态万方,但出手间,又是阴鸷毒辣,一声不吭便发暗器,若是警惕性差点,几乎着了她的道。
白给首次动了怒气,沉声道:“施主又是何人?因何出手如此诡辩?不讲半点章程?”
道姑正声道:“同杀人魔头还讲什么江湖道义,老和尚,你也配讲规矩章程吗?”
她轻飘飘落下,蜈蚣道人见之大喜,道:“李前辈,您老终于来了,再不到,我们差点殒命在肮脏寺中。”
“不是我来得太晚,是你信号发得太慢。”这李姓道姑应了一句,转头向何志武,道:“这位是?”
蜈蚣道人抢先道:“这位是无意被卷入全午寺的少侠,身手很是了得。”
“我知道,不用你说。”李道姑拂尘一扫,道:“本道姓李,上红下袖,还没请教?”
“鄙人姓何,粗名志武,这位是同行师姐,胡桃。”何志武简单介绍一番,看她面相也有三十六七,跟着武功道人叫道:“李前辈,看你们此行有备而来,似乎知道全午寺隐秘?”
“略知一二,这里不是说话所在,待我们解决了这老魔,另行详叙。”李红袖名字虽取得温婉,行事却是雷厉风行。
便在他们谈话当间,白给法师挤出指头血,口中念念有词,以血代墨,以指作笔,伸手在戮仙刀上画着符箓玄文。
很显然李道姑深谙传统武侠剧套路,降妖除魔最忌讳磨磨唧唧错失良机,她不待白给画完符箓,抬手间三千青丝谪落九天。
拂尘随真元加持,迎风飘扬,见光而长,缕缕丝丝透银光,根根白线绽青芒,迎头痛击法师。
白给亦备有先着,但见他扯下僧袍,抡圆手臂抖开,那袍子团团旋转,就一面铁板似的挡在身前。
拂尘青丝飞流直击,刺穿袍衣,李红袖手上运劲,乍使拂尘丝线向四面八方切去,眨眼将僧袍撕裂。
只这短短一瞬,白给已勾勒最后一笔字符,戮仙刀有了鲜血催动,骤然爆发出震慑神魂的煞气。
这股气息横扫全场,李道姑手中拂尘但觉一沉,何志武脚步也慢几分,蜈蚣道人与胡桃更是不堪,一个头晕眼花,一个摇摇欲坠。
“小心这把刀,可以影响到我们的真元,不要用肉身去碰它!”李道姑出声提醒,那拂尘转折略显生硬,捆向白给。
何志武运转真元,果然滞塞无比,似身陷泥潭,举步维艰,他再勾念天地元气,也如雾里看花,意志沉沦。
李红袖的拂尘被轻易躲过去,白给举刀向天,刀中熊熊燃烧十二丈长刀芒,涵盖半个院落。
据此看来,他也受到煞气影响,否则断不用使出松垮空大的刀芒,只消如刚才一般出手,何志武同李道姑都不是对手。
不过他是持刀人,有戮仙刀护佑,影响要比其他人小得多,因而还是占据优势。
那刀芒煌煌如烈日当空,当头劈下,刀锋指向何志武,何志武青云腾踪步这时转动晦涩,脚下灌铅一样沉。
急切之间,他使剑刺入地面,将自身重量压上去,压弯剑身,而后真元喷吐,剑体霎时笔挺。
他借着这股推力,用剑挑开己身,堪堪避过刀芒,便听身后轰隆响,白给法师一刀毁掉半个院落,厢房轰倒无算。
李道姑趁他出刀时机,再度甩出三枚飞刀,只是出手之间,刀子奇慢无比,如同新手投掷暗器。
这样的飞刀当然打不中敌人,他们纵身逼迫上前,白给法师却展开步伐,与二人游斗,始终不给他们靠近三丈以内。
何志武见势不好,提溜起场边胡桃,托住她后臀,真像托塔天王一般,把她投飞出院落。
胡桃离开院子,立刻恢复力气,手脚也不酸软了,三两纵横,直奔男香客厢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