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弥雾弥漫,落落飞雨飞落,哪个是雾气,哪个是雨水?统统混在一起,浇个青天白浪,碧空水洗。
洪门达握刀的手润透了,他拿内力去熨,蒸掉一手水珠,挥发袅袅水气,刀柄仍然湿滑。
不得已,他撕下一角衣裳,用这身乌丝密织的上等绸缎缠住手腕,绑缚磨砂犀皮刀柄,汗液连同水珠滴在刀锋处,闪烁寒芒。
此时满江毒虫爬上轨杆,船肚装着铁包金,炮口塞入银环蛇,信蛇吐液,颤尾舞风。
那一截甲板砸出千倾水幕,掀动万丈波涛,波浪打来,坚船摇曳,运船顿失前头,一头倾覆,涌入漫江苦水,渐渐下沉。
船上人众手忙脚乱,赶蛇的赶蛇,舀水的舀水,赶蛇的拿棍乱拨,不慎反被蛇咬,舀水的狠命泼去,不期跌了一跤。
洪门达已无心他顾,只死死盯着江面,但见那蒙蒙水雾里,有条身影跨江行来。
他每行一步,江面便炸出一股水柱,每跨一着,雾气便稀薄一分。水柱炸响,正是被他践踏所致,雾气稀薄,只因遭风吹拂。
二人之间,本有七八十丈远近,顷刻之内,对方居然已赶到船下,挥剑斩断甲板。
洪门达即刻有被猛禽盯上的冷意,他知道这并非错觉,而是高手之间气机感应。
对方直奔他来,跃上沉船,这才看清他是个白衣剑客,披散乱发如麻,腰跨三把长刀,闭着眼,赤着足。
洪门达观察到,他的刀冷峻狭长,前直后弯,宛如新月,却并非中土武林常见佩具。
又看他赤足闭眼,一身白衣素洁但破旧,衣袍略宽大,形似唐服,前襟开阔,敞开胸怀。不需想,定然又是个扶桑武士。
“久闻中原武术源远流长,千般门派林立,万种武学昌盛,更有剑客侠士无算,鄙人不才,愿以掌中剑,试尽中土群雄。”
他一开口,说话文绉绉,居然比八成武人还讲礼数,先客套一番,不忙即刻动手。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斩无名鬼。”洪门达甩开腕,抖掉刀上水珠,用言语试探。
“小生服部半藏,自创飞天御剑流,乃瀛洲第一剑圣。洪镇守,六扇门盛名早有耳闻,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这扶桑武士居然诚实通了姓名,双手各执一把长刀,道:“请了。”
乍听他道破自己身份,洪门达也不惊讶,东方不败既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又怎会不收集重要信息。
他遂道:“你回去告诉东方不败,若趁早缴械,熄了他妄心,还有狗命残喘,若不然,只有死路一条通幽冥!”
讲话之间,他吸气凝神,运转内力,蓄势待发,掌刀嗡鸣。
服部半藏却缓缓摇头,脱了刀鞘,把他两把武士刀翅展出来,道:“圣主雄心,不是我等能左右,洪镇守,你这份小心思不如放在战斗上,否则我剑出无情,你却命休。”
原来东瀛刀剑通用,并无细分,刀即是剑,剑亦是刀,统称为剑道,扶桑唯有流浪剑客,而无名刀大家。
洪门达嗔斥一声,使个地龙翻身式,踏堂皇正步,运光明大刀,一着平淡无奇的力劈华山正手下掇。
服部半藏耳听风声,双刀不紧不慢,一剑来架,一剑旁刺,施手从容,下剑毒辣,斜取心房。
洪门达哪容他得手,踮脚尖,登时抵破甲板一块,鞭腿踢去,拿碎板当暗器,疾奔对手面门。
碎木虽钝,经他内力加持,打在人身肉体,不亚于浪头拍击,巨石砸落,断无法硬抗。
服部半藏微皱眉,侧耳抖动,碎木咻空,不得已,避个身,回刀打点,斩开暗疾。
洪门达趁势进攻,更出言讥讽道:“我道什么剑圣,原来是个瞎子,东瀛始终是弹丸之地,难出俊杰,浅水怎能出蛟龙,竟让一个瞎子称王称霸,着实可悲可怜!”
服部半藏噔噔连退数步,他就更进一尺,展开乌龙掠地式,钢刀点枪,佩甲幢幡,招式大开大合,路数堂而皇之。
他本出言不逊,要刺激敌人,乱其心神,但看对手,眉头也不皱一下,只以沉默应对,显然言语无法干扰服部半藏钢铁般意志。
既如此,唯有硬打硬着,强攻猛进。
洪门达随他退去,急追两步,猛砍三刀,那白衣剑客抬手招架,仓皇踉跄,直被他逼近船缘。
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利不谋,实属蠢蛋,有招不进,实非怜慈。洪门达更不能放过这优势,乘胜追击,反手一刀,用个撩空刀,彻底断绝对手退路,欲将其推入水下。
岂料服部半藏虚晃一招,转身即走,只望他纵身跳出船头,半天里进个春燕回返折身功,夭夭翩翩,动若飘叶,倒转了刀锋,从空刺下洪门达天灵盖。
洪门达乍惊不乱,正是会家不忙,忙家不会,他一生中经历斗狠逞勇场合近百数,早磨练出一颗大胆粗心、横肝馕肺,甚么奇招险境都曾遇见,哪管山崩地裂。
服部半藏这式燕返虽惊奇,还不足够取他性命,但看他长刀振空,望对手双刀交叉处戳去,刹那破了奇招。
待得洪门达整肃精神,迎面再战,二者沿着沉船边缘游走凶斗,正是一场好杀,满蕃乱斗。
只看:倭刀偏走,频频发险招,六合中正,煌煌扬雄锋。妖冶剑道遇捕刀,一似针尖对麦芒,扶桑浪人碰镇守,恍若地火撞天星。
汹汹江面上,只听叮当脆耳,络绎不绝,沼沼迷雾中,但见满目火星,凌乱不堪。剑里来,刀丛去,剑密堪比漫天飞雨,刀忙好似灿烂山花。
一个剑招怪异,挨着即殒命,一个刀光凌冽,碰到也难活。正是斗得如火如荼,难解难分。
剑气逼人,把运船刺得千疮百孔,万般彩澜,刀芒断发,隔空劈波斩浪,催海毁礁。他们愈拼得凶,那船只越加摇坠。
洪门达念及同行大小相随,一船下属,恐落水害了性命,便主动跳入水中拖战。
你看他内力从足板涌泉穴喷出,踩入水面,脚底生风,稳稳托住身形,真个像逐浪夜叉,赶海巡将。
内力之奥妙体现在轻功上,便在于除却肉体力量撺纵提掇之外,挥发丹田真气,进可踏枝头过嫩柳,退能行秋波踩浮水。
那一江碧波涌涌,拍打礁石类虎啸,浪头探爪比金龙,竟无一点能没过洪门达脚踝,且无法浸湿他麂皮槐花墨染官靴。
彼时真气匀匀吐息,烘托如山重躯浮水,足见他对内力的把控进入细微境界,可用飞燕踩水功行进。
否则一般好手,只能依靠真气强力击打水面,借着反冲力勉强维持身形不沉水底,断做不到踩水如踏地。
服部半藏不甘示弱,即抽出随身第三把倭刀,掷于水面,跟住脚落下。那倭刀精铁造,融银制,重达十三斤八两,就是沙堆也能沉入,此时居然被他踩在脚下,不降水底。
而后他略运内劲,倭刀作踏板,冲开波浪,排除江水,挺箭撞向洪门达,其速甚疾,快愈飞波。
洪门达俯身探去,掬手一汪清流,内力出肾水过华池,转出冰寒内劲,眨眼冻住水流,结霜凝冰,将柔水拉抻成一棱冰箭。
持箭在握,瞄准势头,猛弹出去,那箭化流光,作惊鸿,射向服部半藏。跟后洪门达飞踏水面,直面纵身杀去。
他特意选在水面开战,除却爱惜下属性命,更考虑到对手眼盲,势必只能靠耳朵判断形势,在水面作战,声响细微,自己可将优势扩大。
念及此,双方距离尚剩五丈远近,冰箭被服部半藏随手荡开。他按着计划,杳水翻身,凌空跃起,于半空中连连劈掌。
这道道掌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说弱时还可震虎伤牛,说强却无法对付高手,正是鸡肋一般。
看他掌出雷降,不拘打中不中,凌乱掌风把服部半藏身周水流搅混,影影掌印冲入江底,炸出条条水柱。
江水炸裂,惊雷声浪轰隆不绝,振聋发聩,真个是一屋锣鼓喧天,满场罄磐钟响。
水汽将消,江面霎时又飘扬迷雾,青胧水雾被日头照落,即刻显出一座虹桥。但看它青红靛紫迷人,蓝白黄绿瑞彩,被天上祥云衬托,止不住的美丽端庄。
服部半藏却无缘欣赏这番美景,他只关心身周巨大轰鸣声刺耳,已极大影响自己判断。
在半个呼吸前,他还能听到水流骤陷噼嘙声,从声响大小对照,是洪门达跃出水面无疑,尔后对方挥掌震荡水波,他的耳中就只剩下了连绵不绝的炸响声。
他再难判断对手身位,只可茫然四顾,把耳力扩张到极致,努力收听一切声音。
洪门达踏着虹桥降下,趁着服部半藏左右倾听之际,绕到他身后,一刀刺去,夺他心冠。
之所以用刺不用劈斩,并非刺得更快,只因劈斩破空声更大,恐被对方听出攻势,自然采取最稳妥办法。
长刀点刺,咻咻声融入江流风浪喘息里,服部半藏果然听不出来,待他感知到危险,听到刀声时,洪门达的刀尖已经刺破他的衣服。
服部半藏仓促之间急旋双刃切来,在洪门达计算中,须等刀完全刺入心脏后,对方的剑才能捱近自己脖子。
那时服部半藏因为心房骤破,失却生机,手中双剑再也无力加持,必在斩中前掉落,自己汗毛也不少一根。
他是这么想,对手的剑也确实来不及回防,他甚至已经开始笑了。
然后他的微笑笑到一半,就彻底凝固在脸上,再也笑不动,再也笑不出。
无论是谁,只要被人切下脖子,斩去头颅,也再不会笑,再无法出声。
洪门达在他最得意之际,水面双足忽然被人抓住,向下一扯,他本稳固的身形斜倾,径往服部半藏剑刃上撞。
他用鲜血证明了,东瀛倭刀确实锋利,起码在做工上,武士刀与中原陌刀不相上下,砍人脖子时同样顺畅。
他的头向下撞去,对手的剑向上砍来,最终的结果当然是头断了,剑染血。
“噗通”一声,无头尸体跌落江中,刹那弥漫出姹紫嫣红一段情,流淌千江万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