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牛不二又被早早叫起。
他这样的身份,当然没资格入八门剑阵,更遑论威力更甚的先天真一阵。
八门阵,经过彻夜商讨,已决定由八位怀字辈太师叔主持,御下尚有六十四名辅手,合共七十二人,组成大阵守护山门。
至于先天真一阵,内有五名虚字辈师祖,外加二名出类拔萃的怀字辈门人,静候在朝日台。此乃去往武当金顶真武殿必经之路,真一阵有守无攻,以逸待劳。
不过,阵型毕竟是死的,不灵活的,敌人不可能按照武当派设想,按部就班从正门入山。
于是就需要一大批入门与打杂弟子四处把关,不求能拖住敌人,只消发现对手时放出讯号,报知方位,也算立功了。
牛不二被征集的时候,分院管事只对他们说,近来武当山上多有毒虫猛兽肆虐,搅乱香客礼敬,惊了香火,要求各弟子执网带棒,漫山搜捕,以绝危害。
而后给每人发了刀盾棍棒,以二十人一小队,沿着武当山分数十队,扼住上山大路小径,防止猛兽出山袭击。
牛不二运气较好,分到正西方向,武当石碑下正门牌坊,左近百多丈一片开阔,无有密林峭壁,不需担心猛兽来窜。
队伍中有个熟人牛大力,两人自然而然挨着走在一处,说些私语窃窃。
牛大力同姓牛,与他没有血缘关系,顶多算是五百年前一家人,不过在武当这等大派宗门,人情冷暖自知,弟子必不可少要报团取暖。
牛大力故意拉着他落后一步,神神秘秘道:“听说昨天马大哥被魔道伤了,是不是真的?”
牛不二道:“真就是真,不过有些玄乎,师叔后来告诉我们是幻觉,不可当真,更不能乱传。这件事我只对你说,你万不要出去传闲话。”
牛大力来了兴奋劲,点头应道:“我的嘴最严实,牛二放心,当时什么情形?你给说道说道。”
昨天的事印象太过深刻,牛不二不需想,脑中自有景象:“昨天我们本在太和宫门外驱逐胡闹老人,忽收到一封飞刀留信,马大哥手快,打开信观看,当场信中就飞出一柄妖剑,把他手臂斩了。我们大惊失色,无人敢动信封,就等着怀玉太师叔过来,把信收了,呈交掌门师祖。”
牛大力张大嘴巴,听得神骇,道:“是真是假?你莫不是神魔小说看多了,特地编故事诓我?”
“我也知不道哇,虽说眼见为实,不过这件事太过奇幻,所见未必是真。”牛不二揪着头发,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一种我们没见过的武功?真有人能隔空发功,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不可能。”牛大力当即武断道:“若有人武功到这地步,我愿称他一声神仙。”
他转而提道:“你猜猜,我们这遭大动干戈,跟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干系?”
牛不二摇头道:“管事都说了围捕野兽,能有什么关系?”
“放屁!”牛大力低声道:“武当山能有什么野兽,有也被师兄们烤了吃了,我听说这次动作很大,连紫气院都出动了,一定不是野兽肆虐那么简单。”
这一刻,无数坊间传闻小道消息翻涌脑海,牛不二想到某种可能,道:“难道说,日月神教又要卷土重来?”
“谁知道呢?”牛大力耸耸肩:“上面的事我们管不了,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就是有什么事,我们两兄弟只管保住性命就得了,哪理会他许多。”
他二人交谈私语,不觉走到山下,武当占据雄山峻岭,门牌亦是恢宏庄重,高有九丈,两根玉柱擎天去,一派道貌岸然来。
这队领头者是若耿若师叔,约三十上下年岁,留八字短须,相貌清矍,左手拂尘右手桃剑,前胸印八卦后背含阴阳,作传统道士装扮。
及至牌坊下,吩咐各人站位已定,他唤过牛不二,询道:“你视力如何,有无花眼幻视?”
牛不二道:“弟子愚钝,不知甚么是花眼幻视。”
若耿就在手心写个“正”字,令他走出三丈外,摊开掌问:“可瞧得清楚真酌?”
牛不二道:“看清了,是个正字。”
若耿又令他把着脑袋原地陀螺旋转十圈,抹掉字,竖起桃剑,再问:“你看我手中有几把剑?”
牛不二道:“一把。”
若耿点头道:“很好,视力上佳,你就负责堪探远处,同我到牌坊上去观察四周环境。”
牛不二抬头看牌坊,高巍巍,心神荡,不觉腿软,道:“弟子本事不济,上不去。”
“有我帮你,怕甚么?”若耿当即踢踏蓝帆布鞋,脚踩玉柱连去七八步,升到半空。
随之吃尽去势,身诀下落,若耿一把将拂尘甩出,缠住长柱,臂力稍使,抛身上牌头,居高临下道:“掷绳索上来。”
即有弟子把成扎索子抛上去,套住门牌,入他手中。
他得了绳索,捆牢一头,另一头垂下,令牛不二道:“拽着索子翻上来。”
牛不二无法,只得凭索翻身上去,所幸他这段时间练功勤勉,臂力但增,攀上牌坊不甚吃力。
从九丈高处望下,周遭三四里地风光尽收眼底,只见绿叶苞米含笑,黄穗稻谷素秋,别有一番风味。
这牌坊四面迎风,遇日猛晒,无遮无拦,风吹得牛不二不住摇摆,心胸一阵激漾,他的心一激动,尿液也跟着激射出来,湿了裤裆。
若耿耸鼻疑道:“哪来的骚味?”
牛不二按住哆嗦腿脚,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弱声道:“回师叔,是我,我尿了。”
“嗨!你怎么,人高马大胆子小!”若耿微嗔,道:“不要怕了,这么点高摔不死人。你留在此观察四周,有动静即刻吹响哨子,我算你一功,回去之后收你入门。”
牛不二大喜过望,忙不迭躬身致谢:“多蒙师叔抬爱,弟子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重望!”
若耿留给他一个响哨,翻身下去,牛不二闻着自己的尿骚味,也不觉得那么膈应了。
时间辗转近午时,若耿心愈紧张。
他能把守正门,自然是知道事情真相,今天驱逐野兽是假,开门迎敌方真。
以他的地位,也只知道今天午时将有人硬闯山门,只是那人是谁,是多少人,却不知了。
上面只吩咐他好好守门,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放讯号求援,其他毋须多理。
他心中所想,只希望这位不速之客不要从正门入,最好走后山小道,那样他的风险小些,功绩照样捞得。
等待之间,忽听头顶一声哨响,他心咯噔一下,忙拢剑起身,上头牛不二高喊:“有两个人飞速接近!”
若耿手搭凉棚,遮阴眺望,目之所及,果然见正前方两道赤影疾速奔来。一前一后,前者风涌,后者雷动,隔着许远亦能听到沉重脚步落地声,无有一丝遮掩。
他心凛然,对方轻功甚疾,恐怕来者不善,即喝道:“拢堆御敌,准备放烟花筒!”
武当弟子纷纷拿网罗提枪棒,居后一人攥烟花躲在角落里,藏得严密。众人临阵,只待那两人捱近。
布阵间,声愈响,不消三五呼吸,那两人已到近前,离得近了,若耿方看清他们装扮相貌。
只见,前一人长发挽簪,面有妖桃,分外俊美,肤白赛雪,指骨纤细,美如玉,艳欺花。细看其行,大步流星,甩袖抹肩,却分明是男子。
后一人九尺九高,方正脸,肌肉贲张如山隆起,手粗脚长,铁塔一般伫立,脑后横枕一根八尺狼牙棒,十分雄壮。
挨得近了,若耿徐喝:“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那二人停在一目地外,雄壮者放下铁棒,顿地颤抖,声若洪钟:“听说武当冲虚道长太极剑了得,我们特来拜访求道,望能引见。”
他虽作出一副文绉绉模样,讲话声调却怪异,有如沐猴而冠,邯郸学步,学个四不像。
若耿早有吩咐在先,未知对方来意如何,只道:“武当山今日不接外客,你们回去吧。”
“我叫铁雄,他是碎玉,我们不远万里渡海而来,只为与中原高手切磋较技。”这汉子却自顾自介绍起来,恳道:“贵掌门什么时候方便,还请告知。”
若耿眉角稍皱,道:“你们是东瀛人?”
铁雄大方承认,道:“确切地说,是流浪异国他乡的武士。”
若耿便道:“那就请你们回去,不需再来了,莫说掌门不在,就是掌门在山,也不会接见你们。”
铁雄眯起眼睛,道:“小师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我们上山求学,又没有什么恶意。”
若耿愈不耐烦,挥手道:“武当山不欢迎你们,我讲得够明白了吗?”
“不仅明白,而且十分清楚。”铁雄握住狼牙棒,缓缓提起:“既然你不欢迎,我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上山!”
若耿猛察不对,凝声喝道:“列阵迎敌!”
他话刚出,对面俊美男子抬手喷出万道彩丝,千蓬细线,兜头罩来,那丝线迎风见长,遇人上缠,一个一准,将大路上十八名武当弟子牢牢捆住。
若耿骤惊,运输真气入桃剑,举锋下挫,剑气斩在丝线上,竟被弹回,他心欲绝,抓扯线条连连后退。
碎玉手腕发劲,一闪雷光分万道,融入线中,窜掇出去,劈在身上,即有撕心裂肺猛力袭身,把一众武当弟子电得外焦里嫩,七窍冒烟。
挣扎声里,一束烟花袅袅升空,爆出朵朵黄菊,熏染天色作古。铁雄飞跨两步出去,从角落里抓出暗放烟花的人,一手捏碎头颅,啧牙道:“大意了,让他报了信,我们须抓紧上山,把老道逼出来,完成教主圣令。”
碎玉回望牌坊,牛不二在风中打颤,不敢下来,他收回丝线,声如冻雪:“还有一个。”
铁雄道:“不必管他,我们的目的是探出武当虚实。”
当下两个撇了一地尸骸,提腰鼓腹,吊一口长气,迈步奔上蜿蜒陡峭山路,去得甚急,奔得甚快,须臾,消失眼前。
牛不二心肝砰砰乱跳不止,一屁股坐在尿瘫上,劫后余生的惊惧令他双腿泥软,使不上劲,只能苦等同门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