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心上插刃,寸而在边,逢亥亮刀,芳草作古,忍耐唯做事良药,刻苦乃处世之方。八岁学舌未算晚,五十用功应不迟,人旦有志,莫管他人说,只要日习日新,终可成就。
何志武劈了几株古树,主干岔板围墙,分枝截断架梁,在那云台之上搭了一间木房,自此定下。
冲虚道长极好客,派了两名弟子与他跑腿使唤,一个叫马小丁,一个叫牛不二,都是年轻体健的。
人若想完全脱离社会独活,毕竟是很困难的,首先他要解决吃住问题,光是开垦荒地搭脚房屋已花掉半数光阴。
如若他还有点追求,要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想垂鱼猎鸟,须折木作弓,搓麻弄线,想作画弹琴,须捻绒为笔,洞竹丝弦,无一不要花费莫大力气。
从久远以来,人就是群居动物,纵使自诩万物之灵长,也避不开一些动物的习性。
譬如猴群有猴王,人也分上下尊卑,甚至因为“智慧”缘故,个人更注重自己的地位,轻易不做些折损身份的事情。
比如挑水做饭,通渠奉茶,那是下人干的活,上人不必自取其辱,只要懂得御人,吩咐些下等巴人干活,美其名曰人各有命,便足够了。
马小丁和牛不二从出生来讲,已关闭了通往上人的大门,所幸他们还年轻,可以付出青春换取酬劳。
初上武当山时,他们跟古往今来千千万个年轻人一般,认为以后自己必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或还可以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年轻的心永远热忱,一团火烧在胸口,没有被冷水泼过是不会灭的。
武功,从它被发掘出来,除了用作争斗利益的利刃,还附带着个人走上巅峰,打破阶级壁垒的属性。
这一属性只对贫瘠人家有用,下者渴望跨越阶层,上者竭力巩固阶级,这是千百年来颠簸不破的道理。
年轻人对武功有兴趣,除开它飞天遁地的神奇外,最致命的吸引,无过于能靠它满足心中奢求。
试想一想,假若有一天身怀绝世武功,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出入皆有美人相伴,随行仆从伺候,武林之大,莫敢不从,那是何等快活?
现今江湖,有两套学说脍炙人口。一者跳崖偶获奇遇说,二者勤勉终成大事者说。
前者安慰懒人,后者鼓励勤人,它们表达的意思都很明确——不管你是懒惰勤奋,武林这块神奇的地方总有一条康庄大道等你入场。
心灵鸡汤就像太监裤裆里的玩意,吹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实际一点用处没有。它或许唯一的作用,只是像麻醉剂,打入被忽悠的人体内,令他被薅羊毛时不觉得那么痛苦。
马小丁与牛不二情况比较特殊,他们错误地避开鸡汤的毒害,偏移到另一个极端。
马小丁因为断了右臂,天赋落空,不再被重视,牛不二更惨,一起守山门的二十人只有他一个活下来,同门给他冠个“扫把星”的名号,备受排挤压迫,一片前途晦暗。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被打发来服侍贵客,是他们余生中为数不多的能为武当作出贡献的机会之一。
牛不二每日负责劈柴纳薪,烧火做饭,洗衣叠被,马小丁因肢体残疾,只能做些通渠挑水,打理菜园的简单活儿。
他们一天有大半时间用在干活上,自然无暇练功,随着入山时长,年龄见长,武功却没一点进步。
牛不二偷空时,常对马小丁说,再过半年如果还没机会学艺,他就打算下武当另投师门,还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马小丁不敢回话,按照自己的条件,下了山只能回老家种田,这辈子就算交代在田埂上了。
在武当虽然受人白眼,但总算半个武林人士,回家即使种了千顷良田,也是个农民。他宁愿做个武林废人,也不想做乡野鄙夫。
牛不二又说,按照他们的处境,三五年练不出内力,武当也要把自己赶下山,与其被人赶,不如自己走得潇洒些。
马小丁又不敢回话,三五年太长,与其担忧未来,不如把握当下,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突然顿悟,就生了内力出来也不定。
那时他又可以就在武当,就是天天扫地,也比下山忍饥挨饿,餐风露宿强。
牛不二还说,他们服侍的贵客行为古怪,说他是个高人吧,每天不见练武,只拿着椅子晒太阳,睡懒觉。说他不会武功吧,为何又能受到掌门青睐,前几天还亲自款待?
马小丁这次终于敢开口,他说,这是上面的事,我们只要服侍好人,就是给师门争光露脸了。
这天清晨,牛不二挑水将回,马小丁浇菜已毕,忽听门前贵客传唤,二人立马放下木桶水壶,赶门口来聆听教诲。
秋风渐冷,何志武钟爱佝着藤椅取暖,便自己取了两根青竹,晒干控水,架骨编篾,制了一张摇摆竹椅,每天准时搬出来,迎东向阳,观云海窥晓雾,受暖日抚掌顶。
古人云:夏日可怖,冬日可爱。即言夏天太阳灼热难近,冬天太阳温暖可亲,以物喻人,类比些或温和或暴躁的人物。
彼时朝阳初升,十月天时,秋老虎还未肆虐,晨早金轮行苍穹,合着云海上拂来凉风,竟也煦和。
何志武拢靠着凉椅,使阳光正面照下,紫府内暖洋洋的,在他真元冲击下,泥丸宫愈见松动。
马小丁牛不二侯在一旁,等他发话。
他一面运功,一面说着:“你们自委派过来出力,有多久了?”
牛不二道:“记不清时日,约有半月之久了吧。”
马小丁道:“我记得,只有十二天半,有半天是因为过来服侍大人那天在午时以后。”
何志武道:“你们用功刻苦,兢兢业业,我都看在眼里,依我看,每天值得三五两白银,冲虚道长应给足酬劳。”
牛不二嘟囔道:“武当山哪有这好事,没罚就算了,还想有奖?”
马小丁扯住他,老实回道:“为师门出力,不敢有怨,更不合拿钱。”
“既然没钱,也该学点能耐,否则活不是白干了?”何志武再问道:“你们在这山上,都学到了什么?”
牛不二想到自己的沾衣十八跌外功,道:“洗衣做饭,烧火劈柴。”
马小丁说:“浇菜通渠,锄地播种。”
何志武笑道:“生活之中,处处是学问,日常琐事,样样通武学,你们还没学会,只是少用眼观察,少用心体悟罢了。”
两人听不明白,也不敢反驳,只把头低着,不知贵客为何跟自己说这些话。
何志武指着前面云海翻涌,红日攀升,问道:“看那云海层障,你们各自都想到了什么?”
牛不二看去,云密如波,雾拢似浪,狂风呼过,劈开波涛斩断浪潮,红日照处,浓雾湮散,便道:“太阳好像一颗鸡蛋黄,跳出云台,把山上浓雾都驱散了。”
马小丁向下望,透过云海,悬崖有千仞高,峭壁纵万丈险,不见鸟飞过,落石无回响,怕道:“我怕摔下去还没跌死,先饿死了。”
何志武说:“在我看来,云罩峰头如盔,雾拢青山似甲,晨光飞出,恰比跳丸御剑,金乌盛芒,于千万里之外,捣盔破甲,取敌首级须臾之间。”
他说:“各人看到的景象一样,所想却不同,不同的想法造就不同人格,不同的人格局限住人的眼界,眼界一旦被束缚了,人就跟笼子里的鸟儿没区别。”
牛不二听得似懂非懂,装模作样点头应是,马小丁直言不讳说:“我们只是两个乡野村伙,大人说的大道理,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那么,我换个角度说吧。”何志武说:“你们两个明天起,将事情调换过来做,马小丁劈柴,牛不二挑水。”
他说:“还有一点,柴火我要根根大小如一,挑水不准用扁担,只能使木棍。明日干完活,依然来找我。”
两人不敢有意见,第二天就对调了工作。
到了傍晚时候,两人又到跟前,何志武问:“忙了一天,有什么想法,不管好赖,都如实道来。”
马小丁指着身后堆积的柴火,耸头道:“今天共劈木桩六十八根,没有一根大小一致。”
牛不二摊开双掌,赤红一片,道:“木棍没有槽堑,水桶左右走盏移位,且棍子圆润,抓握不稳,手皮也遭磨破了。”
何志武点头道:“这就是了,你们没有练习枪棍刀斧的基础,不懂如何使劲用力,做事必损伤己身。”
马小丁奇道:“劈柴挑水与刀棍有甚关系?”
“关系大了。”何志武说:“你如懂用刀,两刀下去,手稳刀疾眼准,木桩劈开怎会参差不齐?牛不二如果会耍棍棒,用劲手巧,怎能让水桶走位?”
马小丁挠头道:“可是我们上山许久,只是在打熬力气,努力练出内力,刀剑技法不曾习得。”
何志武笑道:“不会就对了,不会才要去学。”
牛不二机敏,当即拜下乞求道:“求先生教授我们刀枪棍棒,小人平生止望学个武艺归乡,光耀门楣。”
何志武轻轻抬手,隔空把他托起来,道:“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也没有辛苦作废的道理,你们管侍得周备,我本有心传授,适逢你有心学习,岂有不教之理?”
牛不二还要再拜,道:“受人一字便为师,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三拜九叩!”
何志武却轻摆手拒道:“师徒相称,太过俗套,我们年纪仿佛,还是平辈论交罢。况且学成不成,还看你们用心,我也只能从旁指导。”
他道:“学了我的武功后,切记不能张扬,否则终酿祸根。若是不小心被人发觉,被逐出门墙,不能向外说是我所教授,如果江湖有此风闻,我便把你们剥皮抽筋,分尸碎骨,如此危险,还要学吗?”
牛马两人对视一眼,俱看出坚定,异口同声道:“愿学!”
“好,你们随我入来。”何志武转身走入屋内,两人掩不住内心狂喜,大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