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夏虫不可语冰,春蚕不知秋意,驽马一生奔袭,也行百千里,骏马终日驮磨,辗转立锥之地。
虫豸命短,马驹日长,短者未必短视,振翅飞翔,可俯山川玉水,长者也难长见,埋头赶路,眼内只有黄土红泥。
学艺之艰,难在坚持,人常有三分热度,贵乎累年不懈,套一句老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能否成事,还看毅力。
这一朝,天蒙擦亮,山脚下,有一道暗河幽通曲径,徜徉出来,形成溪水一条,环绕山脉。
牛不二左右俯下身子,舀取了溪水,扎个马步站定,两边套定,将水桶用棍挑起,逐步上山。
虽是深秋时节,山中雾重风冷,他还光着膀子,精赤上身,经年打熬的蛮体遒实苍劲,好若树干一般坚硬。
这根熟铁棍被他拿在手心,纵涂抹了油脂,也握得牢固,百二斤溪水担在肩头,亦轻松自如。
迈步之间,他双唇紧抿,鼻翼收缩,两个孔子慢悠悠纳一口晨曦入腹,转丹田,经四梢,过九窍,悠而,复从鼻孔排出。
他的吸气,慢比老者蹒跚,呼出,缓似烟消云散,一呼一吸,足有盏茶时间,心腹跟着上下起伏。
一盏茶的时间,即是一壶清茶从杯盏中倒出来的时长。
随着呼吸吐纳,上身肌肉逐渐隆起,东升西落,此起彼伏,铁干波动,如蚺窜行丛林,如龙遨游四海。
他体内,气血亦随着呼吸滚动,一会儿过双足,足下生热,一会儿停两臂,臂膀发汗。
运功之际,脚步不停,左右两边水桶被他托着,稳稳当当,满罄满盅溪水点儿不洒,滑溜木桶嵌住般牢。
一发走到山上,云台之前,他的呼吸不见急促,止从体内盗了半斤八两汗水。三四十斤熟铁棍加上百多斤水,约有二百斤东西压得沉重,他也耐得住负担。
过了羊肠小道,未到屋前,先看到平台上,马小丁摆动着拳头,站在场中,四面一溜吊挂着厚砖片瓦。
牛不二停住,只看他猛吞一口气,鼓起那铜铃大眼,撑着那六月凸肚,眼光四转,屏住呼吸,手上青筋狰狞,拳头握成沙包。
下一瞬,马小丁吐气开声,或振拳或摆拳,或直拳或侧拳,拳拳到肉,脚脚生风,一连打破四面瓦锣,声爆挤在一处,好似只有一响。
从他出拳到收招,不过眨眼时间,若他四面站的是人,也遭他打倒四人了多。
他止了身步,张开手掌,牛不二定睛瞧去,掌心中,一颗剥壳软蛋如水滚动,蛋中生命脉络一目了然,全然无损。
他便挑水经过身旁,添声道:“恭喜恭喜,小马哥出拳无风,收拳无损,今天你实能学到刀中精髓。”
马小丁亦祝道:“恭贺恭贺,阿牛哥担水不漏,铁棍不转,该日你也能习得不假枪诀。”
牛不二道:“那么我们一齐向大人讨赐,同进同出,皆大欢喜不强过各自偷乐?”
马小丁应声,就拾掇尽柴火,一个背着柴,一个担着水,抹过丛林,走到那房屋前。何志武仍旧把竹椅搬出,面着云海斜卧,闭目养神。
他们步声,又怎能瞒人,何志武听在耳里,心中对二人练功进度了然,唤道:“小牛小马上前来。”
牛不二便到左边放下桶,马小丁也到右边松下柴,牛不二先道:“我的功夫已练成,求先生赐大枪武艺。”
何志武不答他,转问马小丁道:“观你们喜形于色,你定也把手上功夫练到火候了?”
马小丁点点头,道:“大人赠的刀法秘笈小的斗胆看过,练之始终不得要领,所以一同来求教。”
何志武道:“秘笈归秘笈,修行归修行,若照本宣科,对着一本书死练能成功,江湖上也就不会有门派,更不存师徒。”
他道:“算算时间,已近十一月份,下月初九,少林寺在太湖城宣开水陆法会,广邀禅师佛僧,辩论佛法,演讲武学,是江湖一大盛事,不可错过。”
牛不二闻声知蝉意,焦道:“先生是要下山了?”
何志武道:“初五动身,你们还有十天功夫,能学多少,就看各人本事。今天既然你们都练就第一步,可碰刀枪了,那门后各有一刀一枪,去取来罢。”
两人大喜,打开门扉,果然见门闩后摆着两样器具。一样是八尺长枪,粗如儿臂,黢黑敛光,一样是竹片苦刀,尚未开刃,生糙不堪。
牛不二使双手来拽枪,费了诺大力气,憋红着脸,才将大枪抬出来,马小丁拿竹刀在手,轻飘飘,软绵绵,心下不甚欢喜。
牛不二半拖半抬,出了门口,再坚持不住,手上泄力,大枪哐啷落地,砸出枪痕。
他跳起脚来,诧怪道:“这枪少说有三五百斤,持着它莫说杀敌,不被压死已是万幸,如何拿来做武器?”
“也没有五百斤,不过四百七十二斤罢了。”何志武随手把大枪拾起来,道:“四百多斤东西当然不是随身携带的,它只拿来演练招式,日后作战,还用常规兵器,绝不能超三十斤重,否则都是找不自在。”
牛不二躬身道:“恭聆教诲。”
何志武把大枪晃了晃,牛不二才看到枪头还用绳系着一块木板,延伸出去三尺长。
枪头稍晃,那板子即跟着扑棱起来,何志武抬手上挑,寒芒纵掠,枪尖就稳稳扎入板块中。
“你用这把枪练习书中招法,每一招每一式务求扎中木板,且招式衔连之间不可断开,不能变形,稍有不对,再从头练过。”
牛不二想到他的六合大枪足足有七十二招,不禁头皮发麻,咽干唾沫,喉咙发涩,道:“扎中一下已困难至极,连续刺七十二下,不是要练到胡子发白?”
“功夫,就是时间。”何志武道:“武艺武艺,带个艺字,即是熟能生巧的事儿,无有投机取巧的捷径可走,你若有毅力,三五年也能大成了,若没心机,练一辈子也白搭。”
把练法交付,他放牛不二过一边自己摸索,转而把马小丁带到屋内,木屋另用板子隔开一个小间,大小如笼,作一囚室尔。
站在室外,隐能听到室内嗡嗡振翅飞鸣声,马小丁用竹刀划拉着地面,颇显无精打采。
何志武知他所想,觊道:“怎么闷不做声,想是嫌刀不趁手?”
马小丁直言回他:“小人呆愚,看不出竹刀锋利,不敢拿它出去失礼人,丢了大人面子。”
何志武笑道:“竹子轻但轻,还有锋利处,人身硬虽硬,也有柔软地,你心存小觎,当心吃大亏。”
他便把竹刀拿过来,眼前桌上有一块将割下来的牛腿肉,指着道:“我也不用内力,你看这肉能否两分!”
马小丁瞪大眼睛来看,只见他挥刀切下,刀上果不见附着真气流动,只是那速度极快,划破空气,发出“咻!”一声嘹亮爆鸣。
响声处,牛腿应声裂开,莫说红肉黄皮,就是白骨髓液也是一刀两断,断口光洁,与铁器剁开无二。
马小丁抚着切口,惊道:“竹刀真有这般厉害,若斩在人身上,不是一刀劈开了?”
何志武丢下竹刀,他慌手接过,追问道:“这就是大人刀法的奥妙?”
何志武道:“这一刀,需用十二分猛力,光有力气还不够,还要配合巧劲震颤刀身,所以我要你练功的方向,只有一个快字。”
马小丁道:“道理小人都懂,但独臂难支,怎快得起来?”
“照我的法子练,有望成功。”何志武道:“铁器与你,太过沉,本就不利发挥,配上竹刀后,亦不需要刀鞘,无形中比别人快了一截。”
“再加之呼吸吐纳法,有意锤炼你躯干,待你锻造得铜皮铁骨一般强,何愁不能快?”
“密室里有一百只花蚊,一百只山蚊,我要你携刀进去杀光花蚊,不许伤到山蚊。”何志武道:“这便需要用到眼力与腕力,蚊虫难追,更考验出刀准度,你什么时候做到,什么时候出师。”
马小丁依言脱了鞋袜,除掉衣袍,仅腰间系一条麻绳悬刀,赤身走入密室里。
甫一进入,耳中嗡鸣声大振,不需要他去找,满室蚊虫循着血肉香味便主动飞扑过来。
室内微亮,点了一盏豆灯照明,地板平坦如镜,四面墙壁平整无缝,显然是不给蚊子躲藏的地方。
空气又闷又热,左右一个窗户也没有,是真正的密室,一点风儿也吹不进来。
蚊虫叮咬的麻痒不足道哉,马小丁捏了捏光坦的右膀,那里本该是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现在只是秃着,导致他的前途也秃了。
而今有个希望摆在眼前,怎能不让他奋力去追,拼命来逐?
他不去管落在身上蚊虫,借着橘黄灯光,扫目室内飞蚊,花蚊羽翅镂花,山蚊通体黝黑,倒好辨认。
面前即有三只花蚊五只山蚊杂飞,长吻器,修长身,折倚翅,八足细,小自小,样样俱全,惹人发痒。
马小丁按着吐纳法,将股热流冲入掌心,奋力拔刀来斩,气流霎时紊乱,竹刀过处,力打空中,莫说蚊虫,毫毛也不伤到一根。
他亦不气馁,收刀再出,一板一眼将九招刀术一一演练,随着练习,一点点调整姿势,探索最适合自身发力的角度。
这一天起,他们两个在云台终日擦枪磨刀,干脆不出金顶,把精力都放在磨练招式,纳气修行上。
时光倏忽过境,不留白头,眨眼十天已过,二人练习终有进步时,何志武已悄然下山,赶去太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