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时候,家里人都喜欢称他“霑哥儿”。虽说曹家人丁不旺,不过个个都是资质绝佳,天分极高。从他的太爷爷曹玺于康熙二年(1663)在南京落户那时起,他们曹家的诗礼之族的名声就已经在江南传开了。作为第一位清代江宁织造大人,曹玺本人附庸风雅,喜好诗词。他的府第时有江南的文人雅士造访,在满洲旗内也算是颇有文名的人士了。最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的爷爷曹寅。
曹寅小时候是康熙最亲信的小侍卫和伴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算是“奶兄弟”。因为曹寅的母亲孙氏,即曹雪芹的太祖母是康熙的乳母。由于两人一起读书长大,感情相当不一般,堪为“明里君臣,暗里兄弟”的关系。太爷爷曹玺到任的第二年,在家里的园子里亲手种下一株楝树,那时曹寅尚年幼,及至此树长大成荫,他就在其下筑一草亭,为此特别给自己选了“楝亭”二字作为别名。如果说太爷爷只是在满洲旗内颇有文名,那么爷爷曹楝亭那就是满族文化人中十分有名的诗人和戏剧作家,其文学修养和成就早已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曹寅非常喜欢读书,几十年积累下来,家中藏书极其丰富。他最喜欢的就是唐诗宋词,曾在扬州开了诗局,编刻了《全唐诗》,搜尽了有唐一代的诗家两千多人,几万首诗。也很喜欢宋诗,留意寻求宋朝诗人的集子,收集了很多孤本,那也许是为了继《全唐诗》而再编《全宋诗》作预备。曹寅本人也擅作诗词,留有《楝亭集》一部,其诗词极富才调,为很多名流老前辈们称扬赏爱。有诗为证:“绳量马道不嵚斜,雁字排栽筑水沙;世代暗伤弓力弱,交床侧坐捻翎花。”(《射堂柳已成行命儿辈习射作三截句寄子猷》)这是一首教导曹家后辈如何读书骑射的诗词,其功力已是不俗。
“读书过日,学射为郎”,是曹寅为后辈立下的家训,意思是最好的生活就是读书,不要追求享乐,生为男子,应当习武,由此可见其人对待人生的态度和价值观。这样的读书态度,当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了小雪芹。他小时候就在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文化根底,具有富丽的文学美术环境的风雅家庭中受到浓重的文化熏陶。这样的家庭对在其中生活长养起来的孩子的影响,是巨大而深刻的,兼之曹雪芹自小就是一个“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的早熟儿童,他对这个家庭的一切事相,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受。
曹寅不只爱“雅”,还特别喜欢“俗玩意儿”,除了诗词,还喜欢杂学,尤其是古今戏剧,不仅自己创作戏文,还粉墨登场,亲自串戏。野史小说,也是他十分得意的“东西”。或许这样的秉性,也传给了后来的曹雪芹。曹寅一生遍交天下诗人雅客,常济困扶危,为此颇得江南士大夫阶层的好评。那时,同朝人洪升创作了戏剧《长生殿》,为了这部戏剧许多人遭了事,可曹寅对这个戏剧却推崇备至。有一回,他在江宁偶遇洪升,高兴之余,遍请名流,大开盛会三日三夜,演完了全部《长生殿》,并把洪升尊为上宾,奉于主座,和他一起对这部戏的戏文脚本,逐字逐句地进行评赏,对音律提出订正的精辟见解。这件事当时轰动江南,有口皆碑。
另有一位名叫沈嘉然的绍兴师爷,作了一部专讲大禹治水的小说,其内容精彩有趣,讲大禹如何与洪水作战,疏凿九州,不顾一己,拯救万民,还出现了百神百怪,有的助禹,有的助水,精彩瑰奇,雄伟巨丽,真可以与《封神演义》相媲美。曹寅看见后,大为击赏,要出钱给它刻板流传。可不幸的是,这位沈先生有次坐船回家,船沉入水中,人是救起来了,却因落水受寒病死了,最可惜的是那部书稿也葬于鱼腹,世上竟无只字传本!曹寅为此叹惜不怿者累日。由此可见,在江南一带,人们对他家的好感并不是人为的捧场趋附,而是因为曹家主人礼贤下士,德行高尚的缘故。
曹雪芹的爷爷曹寅,他对小雪芹成长的影响堪称深远,这一点无论是从将来的为人、秉性,还是文学造诣等都可显见。曹寅一生喜好收藏书籍,家中插架万签,琳琅四壁。小雪芹在还没有入塾从师时,就对祖父这么多的遗书发生了好奇的情感,早早地就种下了爱书的“夙因”,后来他遇书必读,每日里“杂学旁收”,后终成大家。
时光荏苒,转眼间,霑哥儿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爱听大人讲故事的小孩子。父母的、奶奶的、保姆的、看门的、丫头们的,他一一不放过,神话、寓言、民间传说、历史故事、戏文与小说的摘叙,都成了他的“世界”。霑哥儿的智慧从这些故事中得到启牖,文学艺术的种子从那时起就已经播下。与别的小孩所不同的是,霑哥儿还曾受到过西洋故事的熏陶。
清代雍正年间,江南地区的丝绸纺织业盛极一时,其中更以南京为首,时有外国丝绸商人前来办货。有一位名叫菲利浦·温士顿的英国丝绸商人也来了南京,却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曹。那曹本是礼贤下士、多才勤学之人,他发现菲利浦原是一个学识渊博、开朗健谈之人,两人相交十分投机,自此,菲利浦常被奉为曹家座上嘉宾。他给曹传授西方先进的纺织技术,讲述英国王室的情况,还绘声绘色地讲到远在重洋之外,他的祖国有个叫莎士比亚的伟大天才,一生写下无数传奇之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莱特》、《威尼斯商人》……那些闻所未闻的莎氏戏剧,千回百转的莎氏故事,让曹都听得如醉如痴,欲罢不能。除他之外,曹府上上下下也都在偷偷地传述着西洋故事。按照当时中国的礼法,妇女与儿童不允许听外国人讲故事。但爱听故事的霑哥儿哪会管得了这些,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良机。有一次,菲利浦又来曹府作客,正讲到精彩处时,曹忽然感觉到身后的屏风在动,他绕到背后一看,竟是他的儿子霑儿在那里听得入了迷呢。不想听到高兴时手舞足蹈,触动了屏风,被父亲发现了。原来每次菲利浦来访,他都悄悄躲藏在屏风后面,和父亲一起听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呢。曹父得知后,十分生气,恼恨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的越轨行为。霑哥儿被他狠狠地打骂了一番。这段情景,后来被曹雪芹写到了《红楼梦》中宝玉受虐待上。由于小时候的霑哥儿经常违反定规,所以总是备受打骂,因而他在描写贾父痛打宝玉的时候,才能把其时、其情、其景写得栩栩如生。
“宝玉急得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地哭。贾政还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地又打了十几下……”
这个有趣的故事被记载在1874年出版的《龙的帝国》一书中,这本书是菲利浦的孙子威廉追述他祖父的回忆录。从这件事情至少可以说明,曹雪芹早年就知道莎士比亚并听过他创作的很多戏剧故事。小小的霑哥儿聪颖早慧,勤学博闻,从小就在文学艺术方面打下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