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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魁梧的懦人 (4)

她始终似狂非狂似真非真地说些刺心的话,举动毫不正常。她是伤心太过了呢。我,我怎么才能使她得些安慰?我焦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何必那么厌烦哪!走啊,任你之所好!走啊!”一桌点心完全剩下,她却先跑出去付了钱。

“再见!石先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街上车马喧闹,我尾随在她后面,替她雇上车,她仍不停地走去,不坐,走过大街、小巷……一直到她家门外。她没回头,推门进去。我一人呆立了片时,怅怅转回学校。

阳历年假时,我忽然接到一个请帖。

“意芬这么快结婚了?”我惊讶地自语着。

可是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快结婚呢?这时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痛苦,像病菌似的,在心深处滋生着。

“去不去?意芬要结婚了。”黄大可也拿着一张请帖来找我。

“送她一份贺礼吧。去是不去了,你代我致意吧!”我几分伤感地说。

“喂,你太欠大方,去了,道道喜算什么?”

“不去,我实在大方不了。”

“你就不想看看意芬了吗?”

“……”

“去,老石!我陪你,你看看新郎什么样子也好放心哪。爱情绝不许自私的,只要对方幸福,爱的目的就算完成了。去啊!明天我来找你一块去。”

“喂,别走,你知道新郎是个什么人?先给我说说怎样?”

“我也不十分清楚,太快了,反正她本人也愿意。要不说叫你亲自去看吗?耳闻不如眼见,准去啊!”他说着走了。

今天就是意芬的吉期,我不知是好奇呢,还是无目的的,随了黄大可去贺喜。我们去的正合时,花车已经迎娶来了,贺客们争前恐后地蜂拥而前。天色还晴朗,意芬还在车里,乐队奏响了,由伴郎伴着新郎到车边去迎人。新郎很英俊,中等身材,一脸喜气。我茫然得像个鬼魂,并没人注意,我总以为自己也是这幕剧里的主角呢,但没人理会我的存在……

半晌我才清醒了似的随着人群往里走去。新人已经到礼堂,黄大可也没有踪影。我很想回去,免得见景生情,真晕倒过去。可是我的腿又偏偏把我拖入礼堂里。

“新郎新娘对行三鞠躬……一鞠躬……二……三……”司仪的喉咙像电台上的扩大音机似的叫嚣着,弄得我的耳膜嗡嗡地响。人虽多,但我身材高大,我看见盛装的意芬。我的意芬毕竟不平凡,白色的花纱下映掩着纯洁的脸容,她今天为什么这样美呢?我如在湖畔见到秋月,光耀照眼。她一转脸,似乎见到我,她冷冷地微笑了一下。她这一笑是对我而发的,她在报复!她报复得好狠哪!

新郎挽她到休息室去的时候,贺客用花纸、豆子、小米、小摔炮毫无怜惜地投去,新郎用大礼帽挡住意芬。我恨我自己此时没带小的手榴弹,如果我有任何武器,我一定投向那新郎去,他夺去我的意芬!

大家照合影时,我恶意地站在他们后面,等将来她看相片时见到我,叫她永远忘不掉我……但是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今天的思想的确反常了啊!像个受了气的孩子。

当静夜深思时,想来还是我负了意芬,她的婚姻不见得会美满吧?看婚姻的排场和贺客还能断定新郎不失为上流人物,对于意芬的物质供给或不会缺乏;但是意芬缺乏的却是情感是爱……是初恋的甜蜜。这一切只有我能给她……可是我又未能给她,是我负了她。我抓紧她赠我的枕袋悄然长叹,此后的生活是另一个方式了,绮丽的梦幻和妄想全消灭……

寒假一天未停地返里了。

初抵家门时,正是严冬的黄昏,院里沉默得只有初亮的灯火无力地从窗口射出。因为预先没给家写信,所以家里没想到我回来。我到家门前又迟疑了一下,我不知屋内是什么景象,此时却被女仆看见。

“少爷回来了。”

母亲一人出来,见我很喜欢,父亲也很喜欢。我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享受久别后的团聚欣喜,只是没见到妻,又不好意思问。

“去接她吧!我没想到义格回来得这样早。”母亲吩咐着,我才知道她回娘家去了。

“忙什么?天太黑了。”我信着口说,其实也不是诚心话。

“不,一年总住娘家,女婿回来还不来,更不像话了。”母亲的脸在灯光下突然严肃起来,像一般婆婆对儿媳妇应有的神气。只是她并没在眼前哪,一提起她就如此,见到她不知要如何呢?母亲的心理未免矛盾,妻是她给定的呀。我不安地徘徊在屋里,等着,母亲又张罗我的晚饭。

我的饭还没吃完,外面车子已从大门外赶入院里,不久见她从外进来。不知是冬天衣服厚不合体呢,还是消瘦了,看来她那么憔悴。我们默默无言地相视了一下,她就赶着向母亲问好,向父亲问好,又把从娘家拿来的礼物献上,然后拘泥地站在桌边。

“去,给他收拾衣服行李去吧!”母亲赦了她,我也安宁地吃完晚饭,陪父亲坐了很久。后来母亲催我休息去,我才到自己屋里。

床枕已经铺好,她呆呆地在灯下出神,见我进来站起,悲喜交集地凝眸看着我。我握着她的手,觉得她确是消瘦了,距新婚仅仅半年,她已经失去少女的活跃和娇媚,人生不过如此啊。

“你瘦了,家里太累吗?”我问。

“不……累……”她伏在我胸前哭起来。

“你怎么啦?不要哭,告诉我!”我怜惜地抱着她。

“你等等,我还得到妈屋里去看看呢。”她拭干泪,又回头在镜子里照了一下,推开我,匆匆地走去。

为了避免母亲的申斥我们灭了灯,炭盆里的红焰仍发出一片小光辉,我见她的腮上、眼里都是泪。

“妈待你不好吗?”我小声问。

“不!”她摇摇头,索性呜咽起来。

“……想……我……了?”

“不!”她仍呜咽着。

长时间的呜咽过去,她才拭着泪催我休息。

“睡吧!你太累了,总怪我太笨,妈太能干,不能称她老人家的心,常惹妈生气……”她拭着泪抽泣着说。

“你暂时忍耐吧,我独立了就好了。我妈的脾气我能不知道吗?你只为我忍耐一下,我能做事了就接你到外边去住。”我安慰着她,我对她不胜怜惜与同情。我想:幸亏意芬没和我结婚,不然像她那生在自由里的灵魂,又怎受得了这旧家庭的樊笼。

“你也不用许愿,到时候早就和你的女朋友结婚了,我更没希望啦!没想到人一长大了就一点快乐也没有了……还不如生下来就死了的好……”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女朋友吧,为了你,我摈弃了一切女性的爱……”

“假如你的话都是真的,我还没算白活……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真的!没有半点谎!”我又怎能欺骗这重压下的弱者。

“……”她无言地凝神看着我的双眼,似乎在找什么破绽,但我此时心里并不惶恐,因为我已无愧,意芬已经嫁了。在久别后的狂欢下,我们沉醉在夜的黑暗里。

最不了解的是母亲对她的态度,不管是谈着,笑着,只要一见她马上就严肃起来。而且时时对我说:“妈对不起你,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你娶那个女学生呢。我不知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唉!这是为什么呢?天下事不可解的太多了。母亲做了婆婆以后简直换了一个人。我终日思索着这个问题,但是总想不出一个好计策来,那么只好等我经济独立了再救她吧。这也只好归诸命运而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我们二度别离时更加深了惆怅和牵挂,她只是哭。我竭力安慰她,再三地叮咛她,叫她耐性等着我,并且教给她怎样寄信……然后我才机械似的离开家。

半年的光阴眼看又要过去,我的心早已离了躯壳,驰向家乡去了。又听黄大可说意芬婚后生活很快乐,不论各娱乐场所,或大商店,常常见到他们的俪影,所以我更想回到家去,以免在街上看见意芬后的不堪。

在大考将完的那一天,忽然收到家里来的电报:“英病速归。”我如闻疾雷,如看蛇蝎般的心悸不安,在第二天清晨就匆匆归去。但是晚了,我远远见家门外有白纸的丧幡在午后的阳光里动荡。

父母无言地迎着我,妻已停在尸床上。岳母和妻妹也止住哭,拭着泪站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着她的尸身大哭,一直哭得母亲看不过拉起我来。

“还是我们丽英命不好,年轻轻的夫妇就这么分开……”岳母说着又哭起来。

她到我家仅仅十一个月,毫未享到幸福,就这么郁郁地埋在我家的坟茔里,留给我无边的悲哀和凄楚!据说她的病是头痛,大约是急性脑膜炎,电报才发给我她就死了。她临终不知有多少话要向我说呢,但却默默含恨死去。当时守着她的恐怕只有母亲吧?她看着婆婆严肃的脸死去,该多么痛苦呢?

本来母亲叫我到上房去住,怕我在自己的房里见景生情,但是我坚持不肯,仍留住在自己的房里,思及去年的一切真是恍如隔世啊!

玫瑰依然在晨光下开着,小雀子依然在枝叶间跳跃着。但我的心已失去往日的欢乐。丽英死后一月正是我们结婚的周年。那天我从墓地归来,就被母亲叫到上房去。

“年轻轻的,什么事都该想开些。她死得太早,难免伤心,可是一个月来,你也够受的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看一个月来,你都瘦了!唉!都是妈对不起你!……”

已经一年了没见母亲这么慈爱过。我真不知如何来报答母亲的善意,只好凄楚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一笑比哭还难受呢。

“许多事我都没有向你说,半月来说媒的已经成群地来。乡下人真不开眼呢,看去年你娶亲时候的排场大,都想把姑娘送到咱们家。我有了去年的教训也就不再做你的主啦,我看还是你自己办吧,费用还是家里出……你那个女朋友怎样啦?还是你们有缘,没福的倒先死了……”

我这些日子就怕母亲提这件事,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心如利刃刺着般地痛,我觉得上帝在惩罚我。

“妈!不要说啦!我受不了。”

“怎么?她不是和你很好吗?”

“她……她已经出嫁了。”

“……”

母亲也似乎意外地惊讶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么还是从家里给你物色吧,外面女学生多半是靠不住的,反正妈不能委屈你。”母亲仍不肯放下这个问题。

“妈!您只有我一个孩子,您自然很疼我,假如您真疼我,求您以后不要多谈这些事好吗?我活着不是单为娶女人来的。我一年来为这些事苦得够受啦,妈,您答应我!”

“那么你就一辈子独身吗?”

“也说不定,不过总要冷静一些日子。”

“那么你不再上坟地去哭她好吗?”

“嗯!可以……”

“其实我也不是难为你。但是见你难受,妈心里也不好过呀!”母亲的泪也几乎落下来,一向刚强的母亲,很少见她流泪呢;但是为了我,母亲伤心了。

“我听您的,妈!您放心好吗?”

等父亲进来,母亲静静地掩饰住自己伤心的痕迹。她太刚强了啊,并且欢笑着转了话题,我也借机会退出去。

有一天,我无心地从父亲的旧书箱里找到一本“诸葛神书”……是用数学的方法来推算休咎的。夜里我在寂静的深房内如法推算起来。

一个字、一个字算出,写下来却成章句,猛一看心为之一动。在静寂无一人的空房的深夜里,我好像对着一个古怪的巫人。我看着自己抄下的句子:

“芳花未放先凋谢,凄雨敲碎别离夜,天灾,地祸,还是自家孽;但回头,青灯古刹,佛门笼明月。”辞句的好坏我已经顾不得了,但是个中意思倒合我目前的心情。我呆呆地看着这些句子,那种心绪大有贾谊在长沙夜里看见鹏鸟,和爱伦坡妻子死后听见乌鸦幽灵似的叩他的门板时的感觉一样。我的心紧缩着:“假如丽英的灵魂回来,我该怎样呢?”想着想着更不胜其恐怖了,几乎想呼叫母亲来给我做伴,不过我没喊出口来。

幸亏一抬头,见书架上自己学校课本的书背上的金字对灯发着光,想起自己是学科学的青年,怎么迷信起来了?不由得笑起来,自己简直成了童蒙。

“人是有脊椎的高等动物。”生物学上这样记载着。

“人为万物之灵。”古哲人早就告诉给我们了。

于是我战胜一切玄妙,我忘掉悲哀。“我要做一个冷静的科学家,决不敢再坠入情感里了,我怕啊!”我立着志沉沉睡去,没有思虑,也没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