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喜欢,他恨不得把命都给她,只要她说‘要’。”
“她说‘要’?还等她说?什么事不一定要等,把你的性格给他就好了。”这些隐隐约约的话何大似乎不十分了解,想了想说:“像你说的是叫老二对她厉害吗?那她不是更不肯接近他了吗?”小凤有些急了,又不好意思说得十分露骨,停了一会儿。两人默默地走着,眼看已经到家了,何大催促着说:“你快说吧,到家了,也许今晚我就去告诉他。”小凤小声说:“你可不许说是我说的啊!”何大点点头。
小凤说:“她今年才十九岁呢,对她丈夫的意思也许不十分明白吧?可是……可是……你就告诉他:对她要多喜欢……不用等她要……务必叫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可爱点。叫她不肯离开他就好了……反正我也不会说了,你明白就好了。不明白我可也没有法子再说啦。”
何二的妻子已经三个月没回娘家了,何二兴高采烈地工作着。他的前院已经搭起小小的一个丝瓜架,不再荒芜了,何二家的对何二已经如鱼得水似的,也帮云子做活。何大伯夫妇也纳闷,他们想从先何二娶亲的时候一定犯了克星,现在克星过去了两人也和好了。眼看着一家人欣欣地往兴盛的命运上前进着,“老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更成了两个老人的天经地义。
何二的衣服特别整齐,而且脸色也滋润了。这正是应当努力的青年黄金时代,他那将来做和尚的梦早忘得干干净净。原来他是好说笑的,现在更是一味地嘻嘻哈哈。
云子嫁了,何大妈感到十分的寂寞和空洞,幸亏何二工作之余在她面前说东道西地安慰着她老年寂寞的心。凡是云子在家里当做的工作,何二家的都做了。小凤不时地做双鞋呀、烟口袋啊送过来,何二家的对小凤也比从先亲切了。
新年大家是没有工作的,云子夫妇也来归宁,大家都说云子更漂亮了。她的丈夫很安静很诚实的。何大妈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旁边,三个青年却陪着何大伯“斗十胡”。
小凤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走到何大妈的屋里,哆哆嗦嗦地说:“大妈,您……跟我看看老二家的怎么啦,她说肚子痛,脸都白了,那可怜相……”何大妈才听了吓得不知怎么回事,但一静又笑了:“她该养孩子了,看你这样儿倒把我弄糊涂了。去!叫老二来。把你妈也找来帮我给她收拾。”云子笑着说:“我怎么没有瞧出来呢?”小凤喜欢地掉下眼泪来说:“我也是小傻瓜呀,没想到这一层。”说着转身上后院把何二从赌兴中叫出来。何二正在赢得高兴,见嫂子叫他就说:“你是叫我还是叫我哥哥?可别叫错了人。”小凤笑嘻嘻地说:“还装糊涂哪!你要当爸爸啦还闹呢。你去到我家把我妈找来,帮助大妈,快去吧!戴上帽子,看你乐得忘形了不是?”何二也顾不得戴帽子,嘻嘻地跑出大门去。小凤追着他说:“别叫小牛来,大年下的,他已经拜过年了。”
一直到黄昏,何二家的痛苦已经把她弄得没有人形了。她声嘶力竭地喘息着对何大妈说:
“妈,我真难受,一定是活不成了,我要是真死了,您劝您儿子别难过……我死了比这样好……好受得多……”何大妈也觉得心痛说:“好孩子忍着点,这难受是短时候的……”
何二在窗外已经酸泪滂沱了,恨不得自己替她受罪。又想:万一她死了,自己就终身不娶。他偷挥着眼泪,又听屋里一阵凄厉的惨呼,他用力把两耳掩住再也不敢听下去了。他想:“完了,完了,可惜自己唯一亲爱的人就这么惨痛地完了。天哪!如果你要她死,就快些吧,不要叫她再痛苦下去……”他正在伤痛地想,只见小凤笑着出来对他还拜了拜,说:
“大喜,你当爸爸了,还是个儿子……”何二半信半疑的时候,听见孩子洪亮的哭声,可惜这不是出世的第一声,因为那时候他正掩住耳朵。他好像被赦的囚徒,狂喜得几乎拉住小凤,喜欢得流着泪说:
“嫂子,嫂子!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刚才也是直害怕呢。”
孩子长得很像何二,一家人都有说不出来的快乐,他的名字就叫“欢喜儿”。
在欢喜儿两周岁的那年春天气候太干燥,一滴雨都没有,到了四月天仍是红日当空,而且不时地吼着风。长得二三寸高的苗儿多半都干枯了,有的被风吹坏,农人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就是荒芜地方的野草都不肯茂盛地长,所以田里没有工作。他们想:为什么又有荒年呢?人们的罪孽太深了吧,怎么办呢?
米价突然涨起来,城里大米栈里大量地收买米,村里有存米的人家都不肯卖给本村人,都是大车小担地往城里运米。乡里没有米的人,又没有工作可做,只得大包小卷地把衣服被褥拿到城里去卖、当,得点钱买几升米回来,有的捉住自己的小鸡子到城里去卖,也有的把养的半大的猪--预备五月节喂肥了卖的,赶到城里去……村里一片饥饿的呼喊,求雨的、私自烧香的、偷窃的……形形色色的事在这小村里层出不穷。林大奶奶家还存了两石多稻子,她想把这稻子卖给村里人吧,吃什么不是一样呢,后来听人家说:城里稻子比高粱贵三倍,因为大户人家都喜欢稻米,大铺户也是拿稻米当珍品。于是,她想把稻米卖给城里,再买些高粱谷子回来,卖给村里不就可以多一些了吗?她和长工商议完了,又把何大找来问他进城不?
原来何家兄弟每人也都是存的稻米,因为这几年他们收了不少稻子,平常日子又舍不得吃,所以和林家的凑在一起有七八石稻米。
天已经亮了,林、何二家的两辆米车同时出发进城去。林家的长工和何家两兄弟,赶着车子前进。四月的清晨原是可爱的,但是今年却不同了。田野里稀疏的小苗伴着一种红褐色的野草在田边生长着,是每年见不到的。他们赶着车进到城里,最热闹、商家最多的是“南街”。南街有两个粮栈--专收买大宗村里米的,其中一家便是林二的“三庆记粮栈”。这家粮栈是林家三代的产业,城里人因为知道“三庆记”也都知道“三多堂”。有的起得早在街上闲游的人们见来了两辆米车,第一辆车上的口袋都印着“三多堂林”四个大字,以为三多堂从村里给三庆记运米来了。
米!“米珠薪桂”的年月,只要有米往谁家运,谁家就是财神庙。于是有人就往三庆记送信去说:你们家给你运粮食来了。林二夜里睡晚了些,新近又结识了一个相知的花姑娘,早晨不免晏起,虽然近来米粮行因为荒年反倒忙起来,但是林二手下还有个账房先生、两个伙计,他是东家兼掌柜的,身份高架子大是当然的。他在后院才起床,拖着鞋坐在一个木制的圈椅里在想什么,摸着左臂上被那新相知咬青的一块,想着昨晚的情绪,心里还热乎乎地觉得挺是味儿。小伙计冒冒失失地进来说:“掌柜的!有人给柜上送米来了。”林二这些日子确实收了几份便宜米,所以他顾不得再欣赏那块爱的伤痕,也没洗脸就走出店门。
何家弟兄一向进城卖米都是挑着担子在街上卖给赶集的,可这次并不是大集又是大宗的米,似乎应该找一个粮栈全部出清;但是因为习惯的关系并未打算好了卖给谁家,他们把车停在南街一个小辟巷的口上,就闲眺城里的街景,自然他们是在找粮栈。果然一眼见一个旧的铺面,大敞着铺门,里面在大木架上摆着许多簸箩,门楣上有一个黑匾,匾上有四个灰突突的金字:“三庆粮栈。”林家的长工不识字,何大对何二说:“这就是林二的家传米铺。”
何二点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林家的长工知道女主人家城里是有粮栈的,不过两股早已分清了财产,临行时女主人又没嘱咐他一定卖给谁家,他倒为起难来,他看了看何大说:
“我们二东家的米铺?二位打算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是本乡本土的人,已经走到他们门口还能把车赶开卖给别人去吗?”何二永是这么权变地说。何大并没说什么,不过也算同意了,他们正要进行发卖的事项,忽见三庆粮栈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是瘦瘦的身材、白衣裤、倒背着手,显然有些拱肩,脸长得很是样,只是青丝丝的,满现着那么亏弱。他见这三个人似乎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了。把脸上横七竖八地那么一挤,挤出一个青筋暴露的公事笑容来说:
“何大哥,辛苦了。嫂子好?她打发你来卖给我……卖给我米的吗?”何大一见林二总是觉得气愤。还是何二,笑着说:
“林二爷好?我哥哥已经不在你们林家佣工了,这位是你家的新长工。”林二听了把他嫂子的新长工瞥了一眼,觉得这人比何大平安些,不像何大那么刺儿头、不好惹,就笑了一下说:“那么你们送来两家的米?”
“自然!”何大开口说。
“不过年头不好,市面上也很冷清,你们是什么米?”
“稻米。”长工说。
林二听说是稻米,心一动,他知道是好买卖,必得大赚一笔,所以故意把眉头皱皱说:
“是稻米啊?真是的,要是别的米还好办,稻米?这年头谁还买得起稻米?唉……真是的。本乡本土的,我收倒是对付着可以收,等着卖出,可就难了……”
何大见他是故意捣乱非常不愉快,忍着气说:
“那么我们上别的铺子商量去吧。”
“一样,全一样,你没想想这是什么年头……进来喝水,大家慢慢商量。请进,走着不是买卖,哈,嘻嘻。”
三个农人把鞭子缠利落了走在三庆米栈门口,何大又迟疑地说:“我不进去了,我看着车。”林二立刻吩咐一个小伙计替他看车,到底把何大让进去。林二走到账桌边向着那一脸黄蜡似的账房先生小声说了些什么,又大声说:
“你先去吃早点,顺便叫伙计沏一壶茶来。”账房先生拱着肩摇摆地出去。林二走在柜台里,坐在账桌边,把三个农人让在柜台外的一条长板凳上,问清楚了多少石,他又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核算了一个时辰。说:
“一百五一石,怎样?太贵了,太贵了,全城没这个价。”
“高粱还要一百八一石哪!二爷,我回去怎么交代?”长工焦急地说,林二注视了那长工一下,接着说:
“我自家的粮食赔点也认了,只是,只是太多了,我没这么大力量,何大哥,你是明白人,赔钱的买卖怎么做呢?”何二唯恐哥哥把事闹僵了,在城里又没有熟人,他急忙说:“自然不能叫二爷赔钱。不过,这会儿城里住家买稻米早就要两元三四角一大升了,少了二百一十元一石是办不了啦。我们也是一年血汗换的米粒,那么我们还是到别的铺子走走吧!不早了,有买卖也叫别人抢着做了。”何家兄弟站起来就走,长工很为难,林二也站起来说:“你们二位我不强留了,只是我嫂子的米,贵贱我是要买的。”
何家兄弟知道林二的为人,同时也知道这长工是老实人,不敢做林大奶奶的主。不过,林大奶奶既然叫他同自己兄弟一同出来,自有一番无形的嘱托,假如他上了林二的当,那怎么对得起林大奶奶?于是何大回过脸来说:“凭买谁的也要公平交易,不能灭良心做事。”
林二听了并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林二再没良心也不能亏负我嫂子。二百一十元!钱货两交!何大哥给看着秤!你好放心!”何二把何大拉了一把说:“大哥咱们先走吧,人家是一家人。”何大看了长工一眼,长工倒很郑重而镇静地伫立着,对何氏弟兄说:“南门上见!”
何大在前面匆匆走出去,还好,那辆车还平安地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守着。他们出来彷徨四顾,隐隐见三庆记的账房先生走进一家米栈的旁门。
他们已经把这小城里仅有的五个米店都问过了,但是没有一家肯给的比一百八再多的。好像受了林二的贿赂似的,每个掌柜的都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何大虽然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但是有生以来就拿劳力换饭吃,既不会低三下四也不会大势凌人。今天见这么些个势力之徒的种种神气,不仅气愤而且感到凄怆。他们弟兄的原意只是把稻米卖掉,买回较多的粮食去分散地卖给村里人。他们心里毫无图利的念头,他们永不会忘记那些为饥饿而愁苦的脸和到处搜寻野菜或嫩树芽的匆忙,还有邻人小孩子为饥饿而哭泣的声音,还有本村有米不肯卖的富户,还有,还有……还有许许多多凄厉的呼声,不幸的状况,都在何大心里瀑布似的冲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