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些稻米顺利地卖出,至少可以把村里人的胃填饱些,至少可以延长一些人的寿命,至少可以减少一些偷盗的犯罪行为。但是城里却找不到这么一个机会。那么自己的原意完全成了泡影。何大伯夫妇也要失望的。林大奶奶不知要怎样地失望呢!一定是林二散布了什么破坏的话!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说服这些粮行的老板呢?难道这么多人都在企图打他们的算盘吗?这些人们!这些人们同样的有一颗心和一个胃呀!他们为什么有这个权利握紧别人的喉咙呢?而且有许多人已经知道他们进城来要运回更多的糙粮的,有许多人像巢里的小鸟似的张着口等着这两辆粮车。等着这两辆车回去喂满他们空得出奇作痛的胃,天哪!稻米卖不出去,该给这许多人多么大的失望啊!何大想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对弟弟说:“老二,咱们把稻米赶回去,他们和咱们一样还空着肚子哪!他妈的见鬼!城里的铺子里就没有一颗人心。走,老二。”
何二也是在思索什么,不过和何大略有不同罢了。他想:林二捣了鬼是无疑的,但是为什么只和哥哥作对呢?且不要管他,应当赶快把这些米卖出去呀!赶快吧。慢了,林二的毒会散布得更远呢。
他急切地说:“哥哥,城里卖不出去还有四关哪!走,不早了,快!”他们在南门里遇见林家的长工,他的车已经空了,何二惊说:“他给了现钱没有?”长工安静地说:“给了。完全给了!”
何氏弟兄在西关的富盛米栈卖了米,得的价比向林二索的价还大,他们和林家的长工一齐用所有的稻米钱买了糙粮。何大放心了,喘了一口气,心想:“上天不负苦心人!”
当他们把车赶在回家的道上时,已经快晌午了,四月的正午本来很热,又加上这苦旱的时候,他们更热了。而且早上出来得太仓促,吃的东西很少,这会儿都饿了。离城很远已经没有卖吃食的地方,可离家还有一段路,何二跳下车来到路边,见有许多圆心菜,据村里人说,圆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他随走随摘,摘一大把圆心莱,扔给林家长工几棵,就跳在自己的车上对哥哥说:“咱也尝尝野菜。”说着放在嘴里一把。随着呀的一声都吐了,连说:“好苦呀,也不是正经苦,说不出那么一股子咸涩的邪味儿。”何大没尝,只是一手拿着鞭子赶着车,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一把圆心菜,眼睛那么湿湿的,他见沿路还有许多别的野菜,夹杂在那种不知名的红褐色的植物里。他想:“圆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
粮车还没有卸完,已经挤满了一院子人,老人、小孩、妇女,各拿着稀污的小布袋或小条筐,他们等着买一些价钱公道的米。何氏弟兄逐渐打发完了这些可怜的买主;但是车上还剩了几斗米。他们为什么不多买些呢?何大想关好大门后回房里喝水休息休息,因为他今天十分疲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匆匆把门推拢,但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在作梗,他不能把门关好。往外一看,见门外石头上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用他枯瘦的手推着要关上的门,有气无力地说:“别关门,你……院里有……黄瓜吗?给我几根……我又渴又饿……”何大见他年纪这么老,怎能咬得动黄瓜呢?说:“你等等。”说着匆匆地走开。老人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布袋,他拿出来又把手背在身后。那么需要,又那么惶愧,大约他也是想买米。
何大端来一碗温暖的稀饭给老人,老人站了半天没站起来,只得坐着接过去喝了,喝得还剩半碗就舍不得再吃,但又没地方盛。何大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家一定还有人,只是这么老的人还有什么人指望他养活吗?
何大说:“你老不是本村的吧?想不起是谁来。”
“我是外村的,在我们那儿买不到米……进城去又走不动。”
“你要多少米?什么米?我这儿有。”
“我早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啦。见许多人买米……我知道你……有米……可是我的钱,我的钱……”
“你的钱丢了吗?”
“没丢,我出来的时候太忙。心里只想着买米,忘了带钱,只带了一个小口袋。老啦!一点记性也没有了……我白来了一趟,修好,你给我找个小铁筒,我把这半碗饭带回去给我孙子吃……”
“你吃了吧,我给你量点米吧,把口袋给我。”
“我没带钱哪!要不,把我这破褂子给你,等我给你送钱来再穿……”
“不用,我只算赊给你的,别忙,没钱就算了。”说着何大转身进去。老人擦擦眼角的欢喜泪,居然能站起来,信手从石边摘了一棵车旁草咬着,两腮的皱纹移动着,他并不吐,那么安然地嚼。何大把一个涨满了的口袋交给老人,又给他三五条用马兰草捆好了的黄瓜,又匆匆从院里拿了一根粗树枝,对老人说:“拿得了吗?不送你啦!这个木棒你拄着走得力些。”
“可了不得,你……姓什么?我忘不了……你……”
“走吧!太累了,你记住这大门就行,不用问姓了。记住大门!没米了再来吧。”
老人站起来定了定神,开始试着颤巍巍地走下高坡,走到小路上就站住了,费力地转过身来看着何大,点着头又用力转回身去,擦拉擦拉地走了。
已经是四月底,还没有雨的消息,村里举行大规模的“求雨”。枯瘦的孩子们拿着柳条,头上戴着用柳条做的圈子,在成人面前排成一个不十分整齐的行列,而成年人又分成两组,一组敲锣打鼓,另一组持着点着的香把,他们的脸上都是那么凄怆严肃,走几步就由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领头喊着:“求雨喽!”于是所有的人都随着喊:“求--雨--喽!”声音是那么单纯,那么凄凉,接着几声锣鼓声响应着。沿途并没有看热闹的人,因为这是饥饿的呼喊,无论如何是没有娱乐性的。他们一行人,迤逦走向北山去。
在山前有一块高与云齐、方圆数里的浑圆石,石中间,向着东方有一个大洞,洞外已经被人修了许多禅房,他们把锣鼓放在寺院里,拿柳条的童子分两排站在洞口,持香把的成年人走进洞去:洞是很大的,也是圆的。正中有刻在石壁上的佛像,因了年代的久远已经凋蚀了,除了那庞大的佛脸以外别处的雕刻一点也不清楚,佛前有石供案、石香炉,他们把香插在香炉里,就跪下叩头,对佛像叩完头又对龙女、红孩儿的石像及两旁十八罗汉石像祝祷一番。只见从右边数第三个罗汉前单有一个供桌,也是石刻的。这里香灰非常的多,显然这个罗汉是十分灵的。不,不是对这罗汉特殊的膜拜,却是在他后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奇异的东西--是一个庞大得吓人的龟,虽是石龟,但是颜色却不是石壁的灰色,乃是苍黑色,隐约还见得到一个伸着的颈项,只是不十分清楚了,这大石龟究竟是人工的还是几万年前的化石,谁也不得而知。这洞却是天然的,村里人又都信仰这石龟,只要他的壳上有些湿润,就快下雨了。他们膜拜完,由何大走到罗汉的后面,登着罗汉的石台去摸龟背。何大有些踟蹰,还没伸手摸,只见这巨大的苍石上有许多水珠,像夏天暴雨前的水缸似的含着小水珠。
何大狂喜地喊:“水,水!”他大胆地向石背上摸去,把他吓得又缩回手来,那么凉!像冰。他对大家说:“许愿吧!要下雨了。”由村长许了三天野台子戏,如果下雨,在他们村里小庙前唱三天戏。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出了洞口,何大觉得洞里很凉,洞外又觉得热,好在有古老的松柏树遮蔽着。他回头见石洞外有县里新修的石匾额,四个白色大字刻在青石上,是:“古洞千秋”,右边是“松柏壮千秋”,左边是“洞佛昭万古”的一副对联。“古洞千秋”的上面还有一个小匾额,也是横着四个字:“佛恩无量”。再往对面一看只见朝日已高,山里倒还保持着原有的苍翠,山竹花灿烂地开着深浅不同的红花,一股清泉从石佛洞的山门前绕过流到山下去,泉边生着不可多见的丰草。在更高的山峰上出乎意外地有两三缕白云绕着。啊!这山间哪,已经叫农人们忘记旱年的恐慌,而憧憬着雨后的快乐了。
祈雨后,没有一个人不时时望着天,或开开后门看看北山的山峰上是不是被云绕着。果然,在第三天的早晨,何大伯抱着欢喜儿站在后门外往北看,呀!上半的所有山峰都看不见--被浓云遮住了。山的下部也隐隐不十分清楚。只见那石佛洞所占有的浑沦大石却昂然露于云雾的外面,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狮子头,微仰地对着东方的天,所以这儿又叫狮子坡,石佛洞又叫狮子嘴。可巧,洞外那些人工的寺院、禅房高高的,远远看来正好是狮子的鼻子头儿,北山连绵的山峰渐渐都隐在云雾里,只有狮子坡显露着。天气来得很猛,一阵凉风吹得欢喜儿藏在爷爷的怀里说:“爷爷,家家。”
何大正在地里拔那红褐色的怪草,忽见那草根下有一个东西在蠕动,用小锄一划土,出来了,是条蛇,颜色和那草差不多。何大虽力大体壮,但只是怕蛇,他急忙跑开,别的农夫在附近的田里看见了说:“是咋了?”
“长虫!”于是由那个农夫用锄钩起来抛在水里,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旱地的物儿,何大日来心情从未愉快过,今天又见了这个蠢东西,心里总觉得不好过,懒懒地荷起锄来,往回家的路上走。走不多远,一阵风雨来了,很急,他未及防备,只得迅速地往家跑,到家时身上已经全湿了,有汗也有雨。小凤在地下的小凳上坐着,呜呜地纺线,见他回来,停住纺车问:“怎么?身上都湿了,下雨了吗?求雨下来了。”
“下雨了,只是我心里很难过。”说着他就躺在炕上,小凤从来很少见他大白天躺着,近来他却时常这么躺着。她说:
“把鞋脱了吧,还有那小褂,都湿了。”说着她就全替他脱去,找一件干小褂叫他穿好,外面雨声已经很响了。她自慰地说:“无论如何是下雨了,地里的苗有指望了。”她又问:“煮点姜糖水你喝,去去寒气吧。”
“不,怪辣的。”
“不辣,我少放姜多放糖,还不行吗?”她轻轻走到堂屋切姜,雨下得更大了,有雷电呢。房外怪响一声,霍地,何大光着脚跳出来,小凤惊讶地看着他,他看了小凤一眼安心地又回到屋里,小凤煮好姜糖水,劝他喝下去,给他盖好被单叫他好好休息,自己要下地去纺线。他却拉住她说:“你别走,我不放心。”她莫名其妙地笑着问他:“怎么?”
“外边下雨哪,你不能走开。”说着他拉紧她的手,小凤想起刚才他光着脚往外走去看自己的神气,更加莫名其妙了,怕什么呢?下雨该是很喜欢的事,他怕什么呢?于是她问了:“你怕什么?下雨于咱们是有利的呀。”他突然坐起来抱住小凤,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大雨。雨多下些吧,小苗会复活起来的,下透雨以后,米价马上会下落的,而且没田地的人也可以找到工作了,下吧!只是何大有一些怕,一种原始的恐惧。他觉得自己是病了,他想也许会死了吧?死了以后小凤呢?还有林二那小子,还有……还有最可怕的是自己不该在石佛洞里许愿心:在大家叩完头的时候,在村长许唱戏的愿心以后,许多农夫默默之中各个许了各自的愿心,何大在那时候也曾暗自默默地对神灵说:
“下雨吧!田地已经旱干了,池塘的水都枯了,假如有灵有圣不出三天下了雨,我宁愿不要我最心爱的东西,我愿舍弃个人的福,只要大伙有饭吃……”那么果然有灵有圣吗?那石龟真灵吗?果然不出三天就下雨了呢,他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呢?除了小凤以外还有什么是最爱的?好在小凤是人,并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什么东西可爱呢?他心里起伏不定地抱住小凤,小凤看着他瞬息万变的神气,很担心,只得安慰他,叫他躺下,自己在旁边守着。
已经快到黄昏时候,雨也渐停,小凤到柴棚去拿草,见院里的青枝绿叶都那么清洁可爱,抬头见墙外的树上也洗得绿绿的,天还没十分晴,也许还有雨,她来往搬了足够明天烧三顿饭的柴,在堂屋堆好,预备刷锅做饭,听何大从梦里喊出来:“小凤!”小凤走到屋里见他已经坐起来,脸上还有梦里的余惊,小凤又把他安慰了一番,只是他不再躺着了,坐在堂屋小橱子边看着小凤做饭。
夜里,很凉爽,何大把窗子关得严严的,临睡还满屋里看好像防备什么似的,小凤叫他这样子弄得怕起来,颤抖地说:“你怎么了?什么事,都不肯对我说。”何大点亮了煤油灯,才把这事对妻子说了。
她起始也不免震惊。但是她没闹病,神经相当健全,说:“怕什么?买个纸糊的人烧了,替我就得了,你也别那么犯心病,有灵有圣更不怕啦。咱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何大究竟年轻,又是健康身子,病了两天,怕了两天,等着不发烧了,病好了他也忘记了怕。还是小凤花钱买了个纸糊的人,托人在大道上向北烧了,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