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在小庙上唱起野台子戏来,在庙前一棵古槐树下搭了一个台子,一班秦腔,还有一班子莲花落。老远地就听见胡琴的尖叫声、拍板声,响遏云霄。
庙门大开着,许多男男女女烧香的还愿的络绎不绝,别的村里还有赶着车来看戏的人,车上还有擦着粉的妇女,许多买零食的,只是比每年庙会里都贵了好几倍,卖项很少。穷人家还是不好买米,以野菜充饥,只是雨后的野菜更肥嫩些罢了,他们仍没有工夫听戏,虽然在端午节他们还要满地里去找食物充饥;究竟看戏是不会解饿的,戏台前除了有些穷孩子以外,都是些穿得整整齐齐有房子、有地的人,更有些流氓子弟,嘻嘻哈哈,评头论足地不离妇女坐着的地方。林大奶奶自从出嫁,做寡妇以后从来没出过前面的大门,闷急了在后门外走走,看看远山、看看菜园子,不然就是在屋里做活。但是自从和林二分了家,又过继了石头,她改了办法,自以为老了,可以不再躲藏了。所以常常送石头上学,不再那么隐居着。她多年没看戏了,她记得没出嫁时常常坐了车跟嫂子们去看戏,她很聪明,戏情一看就懂,戏词也记得不少,只是年月多,忘记了大半呢。她今天带了石头和小牛去看戏,小牛的妈看家。
她在庙台上坐着一个蒲团,静静地看着台上,当时唱的是“小姑贤”。那个“狠婆”是一个高大身材的男伶扮的,十足的怪相,又丑、声音又粗哑,十分可笑。那个“贤小姑”却是个坤伶扮的,倒还灵巧,只是一出台就那么用眼光扫台下的人,哪儿有这样“贤惠的”女郎呢?她不大爱看,好在是个劝善的戏,戏词她还都听得懂,她觉得还可解闷。再看小牛和石头,早跑到戏台下爬杉杆玩去了。接着《小姑贤》的是《杜十娘》,这戏在她的记忆里占着相当的地位,初见李生和杜十娘那种恩爱的神气不免刺目惊心,及至见到男子负心,女子那样落水死去,心反倒安宁了。在不知觉中她流了不少同情泪。散戏是一窝蜂似的乱成一团,当她等小石头的时候向四围看看有没有熟人,竟谁也没见到。只有何大妈夫妇和欢喜儿在庙台上还没走,她才要过去说话,只见一个青年屡次看她,看得她脸上直发烧,她觉得这人很像何大,不过比何大活泼些。她领了小牛和石头匆匆回家去。烧着晚饭,沉默地思念白日的事。
晚上,小凤和何大来送了许多他们自己包的粽子,给了小牛家一半,给了林大奶奶一半。他们见林大奶奶神情和平日不同,不知为了什么?小凤给何大暗示,他出去了。屋里只剩两个女人,小凤再三问她有什么不痛快没有。她强笑着说:“好好的吃饱了,有戏看,还不痛快?可真是不知足。”不过那声音十分勉强。小凤想:莫不是林二又来气她了吗?不觉顺口说出来:“你们二爷来了吗?”
她摇摇头,停了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口气,握住小凤的手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去看戏?”
“家里过节,上午我忙着包粽子,下午小姑的婆家来人说:小姑要生孩子,初六要来接何大妈去……我一天忙死了,他又在家,不出去,我哪儿有工夫看戏去?”
“唉!那就是你的福气。像我,虽然一天有吃有喝,无拘无束的,看着很安闲,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永远这么冷清,就可怜了。不论年、节,没人!不论病、痛,没人!一天价孤雁似的,一个人在屋里,可做什么呢?石头念书也不大长进,整天野马似的在外边跑。唉!你只知道忙得没工夫,烦!又哪里知道工夫太多的更烦呢?早晚有那么一天,我不是烦死就是去做尼姑!”
小凤呆呆的说:“上我们家住几天去,叫他给何大伯做伴儿去,大妈明天就上她闺女家去了。”
“那只是暂时的,终究……”两个人都呆呆的,默无一言。
夜戏开台了,远远听着锣鼓声,何大在窗外扬声说:“我带石头和小牛听夜戏去,你多陪林大奶奶坐会儿吧!散了戏我来接你。”
“不要等散戏了,太晚!他们会困。家里也没人等门。”
“不要紧,老二也去了,借他的光,有人等门!”说着,听他和两个孩子走了。林大奶奶突然落下泪来,还故意掩饰,下地去拿了些干瓜子,往柜橱里找小盘盛瓜子,乘势把泪抹下去。
雨后的米价的确落了不少,而且那次大雨后又落了几次小雨,大庄稼可有六七成希望,只是蔬菜没了希望。更苦的是种西瓜或甜瓜的人家,雨水非少既多,从根里生了一种黑虫子,外面的秧子,枯的枯死,烂的烂死。种瓜的人家有说不出的苦,所以唱完戏,许多人在埋怨。因为家家按地亩派了钱份子,有希望的人家自然没关系。像他们这些无望的人自然心疼。何、林两家都没有瓜地,只是菜园子收成没希望了,许多黄瓜顶着娇黄的花就落了,芸豆也挂得很少,也都落了……他们只得盼望着伏天种萝卜、白菜吧。他们吃饭也舍不得吃菜,只是吃咸萝卜,或者炒点落了的青南瓜,或者吃些断了根的莴笋。嫩扫帚菜煮了也还可以吃。不过他们不吃很多,他们想:没米的人还不够吃呢,有米的人是不该向他们抢食的,他们安心地吃着没菜的饭。
因为秋收只有六成,冬天的夜里时有偷盗的事,有几百亩地的人家都雇打更的,所以他们虽很富足倒没有人去偷,何家本不算富,只是足吃足烧的人家,但因为有两个小伙子在院里镇压着,也没人去偷。只有林大奶奶,有说不出的怕,眼看过年了,到腊月二十就该叫长工回家休息,等过年;那么院里只有两个孩子和两个妇人,该多么孤单哪。每到夜里,林大奶奶和小牛的妈,把前后门关了、顶好,再把窗子也关好,熄了灯,林大奶奶听着石头睡熟了,打着匀匀的酣,她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听见邻家的更声,远近的犬吠声,心跳着,觉得一颗心从心窝跳到喉头,又从喉头跳到心窝下,但是谁来安慰她?只有身边的孩子。他究竟是孩子,能做什么事呢?希望他来保护人真是渺不可期的。在没分家时,平常有何大在后院,年底有林二在对屋,自己可以安心睡觉,而且又没遇上像今年这么苦的年月,今年完了,一切完了。
像一座房子太老朽了似的,要倒,要倒,用泥浆、用石灰、用绳索、用钉子……都不能使它不倒;还不如房子呢,房子倒可以花钱再盖新的,她的命运却是要无望到底了。嫁了吧!有一个丈夫无论如何不用在夜里害怕!只是丈夫又各不一样:像自己初嫁来满希望着丈夫也和一般人的丈夫似的,对自己温存体贴,或者对自己发发男人的威风,替自己经营日子。谁知道嫁后和他还没熟,还没好意思正眼看他的时候,他就病倒了,那么弱,那么苍白。他背上的疮口破了以后又那么脏。忍苦耐劳地服侍了他二年多,就做了寡妇。这样的命运还有希望吗?“丈夫”这个名词在她心里只是一个病样的影子、没好印象,只有引她心里痛苦的力量。所以她觉得自己所希望的不是“丈夫”一类的人。她是需要一个青年,忠实、热烈,保护她、安慰她、为她打算,像……那样的青年。啊!青年,自己呢,已经三十多了,虽然自知容貌还保持嫁前的丰姿,但是那不能移改的年轮的的确确转了三十多次了。天哪!哪一个青年愿意永久伴着一个半老的女人呢?完了……又是两三声木梆子声,犬吠了几声。
就在她反复思索后的沉睡中,她失盗了。在冬天的黎明,她的屋里进去贼。幸亏小牛的妈,前半夜睡多了,到黎明的时候睡不着,屋里很冷就咳嗽两声,把贼吓跑。她只丢了一些丈夫的棉衣和炕上还没用的两条绸被,她并不以为意。因为在她不知觉中失去的比她受惊好多了。衣服到底是身外之物。只要不使精神受伤,在她是不以为意的。不过许多邻家妇女来安慰她,她倒觉得人类究竟是有感情的。尤其小凤夫妇、小牛母子的慰问更使她感动。于是她想:我要爱他们,加倍地爱这一群。从此邻人们对她不那么猜测了,因为她也和别的女人似的有着丰富的情感,从前不和人来往只是年轻孀妇应守的本分罢了。于是村里吉庆人情来往,她没有不随喜的,村里妇人都说她“随和”。还有些姑娘赶着叫她干妈,无非想得点小好处,只是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说自己命硬,会克人的。
过年的前一天,何家杀了两只肥猪,卖去了多一半,两股分了一半,又给林大奶奶送去不少。才下完雪,何大心里又感到疲乏了,她叫小凤煮些肉骨头,又求小凤从罐里给他倒一壶酒温着。他就上后门外去看雪。
世界是这么广大洁白呀,山上重重的被雪掩出不少的情致。树上开着丰多的白花,还有池塘里的干芦苇叶上,尖生生地托着竹叶型的雪,美、雅,是别的季候所没有的。到处是白的、干净的。不过在道旁有一团黑,正在动。他跑过去看,原来是个人,大约滑倒在雪地上了。他低身去扶,原来是个白发老人,用力扶了起来,看这衰老的脸似曾见过。他把老人扶在门洞里的柴堆上坐下,看这老人并不十分痛苦,只得说:“老头,我好像认得你。只是记不起来是谁了,还是到屋里暖暖吧。”他又扶老人到堂屋的圈椅上坐下。告诉小凤说这是路上一个冻倒的人。小凤端来一盆新掏出来的木柴火炭,老人欣喜地烤着手。
伏着身子烤了半天才坐直了。只是背驼得很,终究没坐直。他又费力地从袍襟里掏进手去,半天掏出一个纸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里边却是一张五元钱的钞票。他拿着这五元钱笑着说:“你忘了?年轻的人记性可不好,今年头五月节我赊你的米,总也还不上你,这回……”他说着更笑得满意了。又接着说:“这回我儿子回来了,给我挣了不少钱,我……我先记住还账,我还记住报恩……我人老了,可是记性好。那次要不遇见你,嘿,我和小孙子准得饿死,人……天无绝人之路,遇见你……收起来,太少吗?”何大和小凤反倒不知所措起来,老人把钱放在一个小桌上,喘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半天,掏出一个大纸包。
他没打开,也放在小桌上说:“我儿子到外省去做生意,四五年没回来,连信也没有。儿媳妇去年冬天死了,剩下我这土埋半截的人,和一个小孙子,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要不是遇上你……准都饿死了,谁想到昨天他……我儿子回来了,一脸胡子……”老人说着,眼里发着空幻的光。
停了一下又说:“我差点认不出来,这个人,中年人是我儿子……他挣了几个钱。他在外头卖杂货……哈,自己有个小铺儿,没想到媳妇死了还哭了一鼻子。我心里想:你再不回来还得哭两鼻子,我也是该死的人啦!我……我……跟他说了家常以后就把你的大恩说了,他要来叩头,我说还是我来。我是知恩报恩、欠账还钱,哈,这一包是他带来的口蘑留着过年吃吧!”
那对年轻的夫妇听了老人的叙述,就为这游子归来的一幕而神往了,所以老人说的口蘑他们并没听见,老人把自己的话说完了就要走。何大才清醒地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去。”
“不用,我这会儿吃得饱不会饿倒了。”
“不是那么说,天晚了路滑,我还是送你去吧!”老人见外边果然已经黑沉沉的就不再推辞。何大又叫小凤给老人用菜叶包了许多煮好的肉骨头,因为他们想老人家并没有主妇,也许不会有这么好吃的骨头肉在灯下吃吧?老头高兴得并不推辞,只是何大把那五元钱交还他的时候,老人却急急地说:“交情是交情,欠账的应当还钱。”
何大送老人到他家门口就回来了。他走得很急,因为他知道小凤在灯下等他吃晚饭哪。假如不是有雪光映照,他几乎走错路呢,到家时果见小凤一人在灯下,抚弄着摆好的盘碗出神。他进来她倒吓了一跳。灯下农家的晚景是这般温馨啊,农家的岁暮是这般的丰富啊,有酒的香气和爱的影子,他们的享受是奢侈的吗?不,他们付了更多的劳力和血汗,他们所享受的只是应得的一小部分罢了。一年数百日的辛苦、劳累、挂虑……只有这十几天的享受不是太少了吗?但他们仍很知足,他们觉得老天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