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评论费希尔在谈话中记笔记的习惯,他会告诉他们,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他的记忆力很糟。更完整的答案是,全人类的记忆力都不好。
费希尔决定不去对抗那个天然弱点,他别出心裁,用一个精心制作的文档系统作为记忆的补充。如果说他的自然记忆力比其他人差,那是因为他太过依赖其外部人工记忆,以至于他的天然能力退化了。或许是人工智能群体中的一些哲学争论,使费希尔受到了启发,可能他开始也只是在做一项个人试验,因为它有用,径直转化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拜其文档系统所赐,费希尔能够在非常多的不同项目上同时开展研究,也能在很长的时期内支撑重大的项目,直到有了结果为止。智力分散化使风险降低,为费希尔在所有单个项目中遵循的广泛性(high-variance)智力策略提供了急需的平衡。有了文档系统,费希尔能做更多的工作,而且也能做得更好。他同时进行许多不同项目的研究,这些项目能够持续相互助益,从而进一步激发创造力,也即他事业的全部意义。
人类比计算机更善于思考,也比计算机更善于与人交流。有一些人天生善于与其他人交流,但费希尔不是这样的人。他太执著于一个人的苦思冥想,而不善于参透别人,因此他看人非常不准。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在商界,办公室权术的险恶复杂,都足以击败他,他学会了尽可能使自己远离纷扰。除了与其相似的科学怪才外,与他联系最为成功的那些人,一般而言,是那些和任何人都能相处的人。在其一生中,费希尔依靠周围经过挑选的、善于交流的人帮助他与外界进行日常联系。但他的精神和思想独立性太强,当涉及他自己创造性思想的来之不易的成果时,他就不允许其他人代表他说话。
他找到的解决方案是依靠远距离通讯,这是通过他的笔实现的。这里,费希尔同样没有投入宝贵的精力去克服天生的缺陷,他发现了一个弥补缺陷的办法。最初依赖于鲁道夫·傅乐施的手册,他自学以一种简单的、陈述式的文风写作。经证明,这种文风与他想要解决问题的基本特性几乎完美地契合。如同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一样,他发现了一种方法,那就是使用直接、明显自然的风格来进行写作,从而获得巨大影响力。没有符合文法的华丽的辞藻,几乎没有形容词,但不管怎样,他能让读者避开将外部投入转换成为心中内部语言的编辑过程,直接引起读者的共鸣。费希尔以任何人都能理解的文风写作。他邀请我们看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让我们想象一个没有货币的世界”,我们发现自己被折服了,已经进入了他的世界,参与了他的思想过程。
费希尔非常爱读英国杂志《经济学人》,尤其喜爱其独具一格的公司式的写作风格,把它作为外部世界主要的消息来源。因此,当1990年圣诞节那期的《经济学人》宣布了一项比赛,要求将《马太福音》第5章转换为“经济学体”时,费希尔接受了挑战。竞赛的要求是“去掉不必要的隐喻、形容词,以及其他讲话中论点模糊的修辞手法,清晰、简练地表达相同的核心思想。”费希尔的参赛作品没有夺魁,虽然它比最后胜出的那篇更短。
他已经走得太远,不是转换为经济学体,而是转换为了费希尔体。
山顶布道
1991年1月2日
耶稣接着与门徒们来到山顶,向他们布道:
软弱的人和需要帮助的人有福了;缔造和平的人有福了;义人有福了,尤其是当他们因其信仰遭受迫害时。温柔的人拥有地土,受迫害的人拥有天国。
用你的信仰照亮世界。让每个人都在你的善行中看到上帝之手。
上帝禁止谋杀。我告诫你们,无故起怒乃至嘲笑他人,如同杀人一样有罪。
上帝禁止通奸。我告诫你们,当你娶了一位遭不公正休弃的妇人,甚至你对一位妇人心怀邪念,那也是通奸。
如果作恶或有作恶的念头,承认它,并接受惩罚。现在受苦胜于最终下地狱。
远离冲突。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半边脸,把另半边也给他打。如果他控告你,向你索要1000美元,就给他2000美元。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心甘情愿顺从你的敌人,不要对他们心怀怨恨。事实上,爱你的敌人。
这样,你就能在地上造出天国。
这里,由于不包含费希尔的独特内容,所以其独特的写作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费希尔曾写过的其他所有文章和论文中,其独特的内容和写作风格会被融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想象费希尔工作时的情景,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门紧闭着,周围全是文件柜,电话和计算机键盘都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这是处于互动模式(interactive mode)中的费希尔,他连通他的内部存储库和外部信息提供者网络,钻研一个问题。他工作时,你几乎能听到电缆发出嗡嗡的声音—CPU发出一个新数据的请求,把回应放至短时记忆中,将它与其他的回应相结合,提炼成为一条新的有价值的信息,进而最终将新信息加到永久的数据库中。费希尔在工作,在探索蘑菇王国,他很幸福,迷失在手头的问题中而浑然不觉。
现在想象在家的费希尔,没有文件,没有计算机,连电话线也拔掉了。
或许这是一个长周末,或者是平静的圣诞假期。现在他坐在另外一张桌子前,只有一个白色有格子的便笺簿,和他喜欢的那支自动铅笔。这是处于创造模式中的费希尔,他独自一人,用头脑创作。他从上到下写,以一个提纲开始,它实际上仅仅是个一览表,有两三个词占据了将要变成一段或一页,或一整节的地方。费希尔平静而放松,字斟句酌,好像世界上的全部时间全归他支配。
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沟通上了,放在将思想转换成句子上了,他的读者能将这些句子再次转换为思想。他的目标不是进入我们的世界,而只是提供一个切入点,好让我们进入他的世界。迄今为止,他已经弄明白了游戏,正为我们这些被卡在第三级的人写便条和线索,帮助我们找到通向他那儿的路径。他还记得自己被卡了多次,因此他同情我们,但他仍然不告诉我们他所知道的一切,因为那将破坏兴致(我们的和他的)。他向我们指出正确的方向,然后让我们自己解决余下的问题,他很清楚,我们只有通过干中学才能进步。
费希尔将时间尽可能多地花在这两种模式上。这样的生活有许多孤独,那是精神生活独立的代价。但它是费希尔愿意支付的代价,他有个人储备,能负担得起。但到头来,他常常发现自己精疲力竭,渴望他在成长过程中所熟悉的简单舒适的家庭生活。他父母在婚姻中已经激情不再,有的只是舒适与安全,作为他们最挚爱的孩子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为自己热爱的工作而生活,所以无须以个人生活的成功来弥补其他领域的失败。但他的工作生活,如同经过一天的登山运动,山上的空气已很稀薄,他需要一个他能回来以恢复体力的大本营。
不幸的是,他经过了两次离婚,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才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其间,他也学会了在婚姻之外寻找舒适。他是一个潇洒的,始终衣着讲究、干净利落的人,他爱女人,女人也常常报之以爱,但这种爱并不总是与性有关。他和同事的妻子交朋友,把她们作为红颜知己,如同看待妹妹布莱克尼和姑妈克瑞妮一样。
偶尔有一个男性熟人会成为私人朋友,他们通常是某位晚辈或某位他以前的学生。会计学教授约翰·莱西(John Lacey)就是一位这样的朋友,他回忆起与费希尔在加利福尼亚的喜剧俱乐部共同享受的快乐,当时他们俩都正经历着艰难的离婚。费希尔喜爱的喜剧演员是长着红头发的加拉格尔,后者以用巨大的长柄锤打碎西瓜来强调其俏皮话而闻名。
但费希尔最大的安慰以及最深厚的感情联系,来自他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四个女儿之间的相互交流。他喜欢父亲的角色,喜欢在晚上把孩子们安排上床睡觉之前,读书给她们听;为了让她们能在早上起来,他给她们唱他最喜欢的百老汇流行曲调。这些时刻无疑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尽管在与成人的关系中,他的情感范围依然相当有限。他敏感、有教养、体贴,但又不是真正善解人意,确实称不上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尽管对于简单的感情世界相当开放,但他容易被情感上的错综复杂所击败。对孩子们来说,这可能足够了。
费希尔身上始终有许多孩子气。在特雷诺纪念费希尔的演讲中,特雷诺请人们留意一张照片,他是指《纽约时报》刊登费希尔讣告时用的照片,那张照片摄于1975年,当时费希尔刚到麻省理工任教。“费希尔这张照片让人感到不太和谐之处在于,他的表情表现出了欢乐、惊奇、期待,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是那种我们通常只在婴儿脸上才能看到的表情。”18最终,我们在此触及了费希尔作为一个思想家异乎寻常创造力背后的秘密。他以孩子般的天真无邪探索这个世界,从不对他在那儿将会发现什么做出预先判断。他常常有所发现,而更复杂的方法则对它们视而不见。
但仅仅像一个孩子那样去思考还远远不够,创造的条件也很重要。如果没有研究策略和沟通策略,他将无从创造,也不知为谁创造;他极可能仍然自闭于内心世界中,成为某种孤独型怪才。即使给定这些策略,如果没有CAPM提供一个最重要的关注点和目标,他极可能成为一个浅尝辄止的人。到了解CAPM的时候,他差不多30岁了,已到了让人担心的年龄,在这个年龄段,在诸如理论物理学、纯数学,以及抒情诗等领域,创造力已开始下降。19但他有幸洞悉了CAPM的真谛,结果在接下来的30年中,创造力充分迸发涌流。对于费希尔而言,CAPM是解决与其生命有关问题所需的终极一跳。从那时起,他知道了什么是他必须做的,因此他就那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