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表演理念不同于西方,演员表演拥有极大的自由空间。虽然人们常说中国戏曲表演是程式化的,但是这种程式化只表现为行当表演的规范,在不同剧目中,同一行当的表演呈现为大同小异,比如扎靠武生出场都要起霸,而不同的武生起霸则各有特点。中国传统戏剧表演的魅力就在于雷同中的不同,在程式化中创造流派,发挥演员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因而,人们比较容易判别同一行当演员技艺的优劣。程式化并不管剧情的演绎变化,也不是以剧本为中心的,剧本只是演员自我表现的手段,只要有助于表演顺利进行,临时添减或改动,甚至加上与剧情无关的台词从不被禁止,有时会得到内外行的赞赏。在表演艺术上,中国传统戏曲是以表现演员演艺能力与艺术创造为第一目标的,并不以贯彻剧情与剧目主题为首务。因此,才能在极其缺乏训练有素的专业创作人才的支持下长足发展。
有这样一件事足以证明中国戏曲的表演理念。梅兰芳先生大家都熟悉,梅先生年轻时在艺术上曾受陈德霖的指点,晚清时陈德霖被尊为青衣泰斗。梅先生虽未正式拜过陈德霖,却一直以师事之,值得称颂。在陈晚年时,梅先生为报师恩,请他同台演出,扮演《大登殿》中的王宝钏,梅先生自己扮演代战公主。《大登殿》叙述的是薛平贵得代战公主帮助,攻破长安,自立为王,分封发妻王宝钏与代战公主为后的故事。
王宝钏在几十年前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戏剧人物,她出自相门,不嫌贫爱富,独守寒窑十八年等待从军的丈夫薛平贵归来。故事本身极为简单,薛平贵与王宝钏两者之间的夫妻关系,与其说是表现永恒的爱情,倒不如说是为了宣教妇女的慧眼与忠贞。这种不惜牺牲生命过程而完成信念目标所表达的伦理精神,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曾经左右着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人们只看到了荣华富贵,却无法真正体验十八年寒窑生活的艰辛困苦与寂寞凄凉。
当时陈德霖已经六十多岁了,经梅先生之约,犹豫不决,自认为再上台扮成一位雍容华贵又比代战公主漂亮的王宝钏,恐怕观众难以接受,因此不愿意出演。梅先生劝他放心。后来二人同台出演,通过添加几句与戏情毫无关系的台词,消除了陈的疑虑。代战公主说:“怎么这位姑娘看着很面熟啊?”小花脸,也就是丑角,跟着垫了一句:“敢情熟,他是你的先生呢。”对话与戏情毫无关系。用插科打诨的传统方式,引起哄堂大笑,向观众做了一个交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剧上演时,清亡已二十年,京剧进入正式剧场也已十几年,表演理念戏曲思维和创作体验,一如其旧,改变的仅发生在化装、台上布局等方面。剧场虽然移植了西洋形式,但场内却不能一扫昔日茶园的习气,仍是嘈杂的,还需要演员依靠自身的号召力,随时聚拢起观众的注意力。
所以,我刚才为什么讲,研究学问一定要研究中国古代的制度,或者说是文化,一定要在一种情景当中。你要知道中国这个剧场,你就不会相信那个人讲的“第四堵墙”是中国人发明的。另外,如果真的隔着台上的演员和观众交流的话,这个戏是发展不下去的。自从京剧搬到了正式的剧场以后,就开始萎缩。而京剧的萎缩和搬到正式的剧场,基本上是同步的。因为京剧本身就是一种小范围内的玩意儿,不可能让几千人或者一两千人去听这个戏。而且它若失去了台上台下的交流,这种戏本身你觉得也没意思。因为中国的京剧也好,别的戏曲也好,本身的戏剧冲突是非常小的,很浅显,没有那么多的包袱。尤其是有一些剧,包袱可以说是基本上没有,主要是一些歌曲和舞蹈。比如说《贵妃醉酒》,讲的是一个人的心态,贵妃在皇上面前失宠了,于是开始喝酒,然后就舞蹈。那个剧让人看得如痴如醉,但是必须观众比较少,要能看得见,坐在后排的话,那些细节都是看不见的。
中国戏曲中的女性为什么由男性扮演
第二个例子,还和戏有关系。
头十几年左右,有一部陈凯歌导演的影片《霸王别姬》。该片叙述了一个被遗弃的男孩在戏班子里如何成长为名旦角的过程,时间跨度从民国初年到“文革”结束。主人公名叫程蝶衣,自从走上青衣艺术道路以后,不但女气十足,而且还是同性恋,后又染上吸毒恶习。日本侵华期间,他给日本人唱戏,还觉得日本人懂艺术。最后到了“文革”时,他与幼时一起学戏的师哥,成角以后的搭档段小楼反目成仇,面对段小楼的不义,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冤冤相报的方式使这位师哥也倒了大霉。程蝶衣被称作“戏疯子”,热爱旦角表演艺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视表演为自己的生命。在舞台上,他精妙绝伦的表演,不知倾倒多少观众;而在台下,从做人的品格上看,肯定是乏善可陈的,也必然遭到伦理道德的深恶痛绝。影片放映后争议很大。平心而论,影片演绎的京剧社会中的故事倒是极具历史感。
影片一公映,遭到一些严厉批判,也不足为奇。其时“文革”结束虽已十几年,但人们还不能从教条式的阶级斗争思维中彻底解放出来,见不得未经遮掩的东西公布于众。然而,毕竟经过了拨乱反正,不然这样的影片不要说不可能拍摄,就是侥幸能够成片,也不可能公演,充其量仅能供内部批判而已。批判是每个人天生拥有的权利,谁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文艺批评在更多的情形下,表现的是多样性,张扬的是批评本身,而很少能有结果,尽管人们常常期望自己能够完胜,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人类天生的自圣自专,谁不自以为是?没有自以为是就不可能产生意见冲突,也不可能发明创造。批评与赞扬相比,社会更应当尊重批评。也就是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犹如你不同意我的意见一样,尽可两端相持,各抒已见,谁也不能漠视对方的诉说权。
批评需要宽松环境的同时,还需要遵守一定的原则,无论赞扬还是贬抑,都要言之有据,决不能只表现愤怒或赞美而无视历史现实。让·斯塔罗宾司基指出:“决不能赋予批评方法以一种先决的权威性和法定的先验性,就捍卫与攻击来说,原则的提出和方法的思考都出自颂扬或谴责的口吻,很可能从中产生了某种失真。”中国人的文学艺术批评,常常不在作品本身方面下工夫,潜心内在分析,而用较大气力挖掘作者的用心或日动机。为了在作品背后辨别出一种特殊意图,可以不顾创作个案的特殊性,而将作品表现的东西普遍化,试图给予一种普遍的政治解释。有人对影片暴露男旦女性化与同性恋问题,表现出极度愤慨。在批判影片主人公程蝶衣时,援引证据说解放后,我们也培养了一些男旦,在台上塑造了妩媚女子,而在台下却是堂堂男儿郎。文章列举了几位有名的男性青衣演员作为例证。听到这样的意见之后,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批评者可能没有见过幕后日常生活中的男旦。为什么呢?因为只要见过生活中的男旦,如果不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话,一定觉得他们的行为举止不像男性。
实际上,解放以后并没有培养过男旦,所有的男旦都是随着解放进入新时代的。
男旦在解放后仍能保持名望地位并活跃在舞台上的,基本上都是在解放之前就出了名的。而那些在解放前夕投身于旦角艺术尚无成就可言的青少年男旦,到了解放以后改行者居多,艺术命运都比较悲惨。1950年11月27日至12月11日,在北京召开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开启戏曲改革的群众运动。第二年5月5日,政务院发布“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指示明确提出改革旧戏班的不合理制度。男旦显然属于侵害人权的一种不合理制度,因而在改革之列。同时管理制度也发生了巨变,剧团、戏班、戏校统一由政府文教机关管理,不久都走上公营道路,由自身创收维持生计与发展,逐渐变成倚赖政府拨款为生。投门拜师私人授徒的道路越来越窄,代之以剧团或戏校内的组织指定,戏校公营以后也不再招收男童学习旦行。
戏台上的女性由女子来扮演,作为戏曲改良的成果,不但表明与传统决裂的革命精神,而且变成一项不成文的纪律推向社会。所以公营戏校培养成长起来的名旦角,清一色的都是女性。而那些为大家所熟知的男旦到解放时全已成年,一般都在三十岁以上。比如四大名旦,梅先生生于1894年,尚、荀两先生皆生于1899年,程先生生于1904年。到解放时他们都已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了,早已功成名就妇孺皆知。戏曲改革之初,虽然做出较大的改良,但仍表现出尊重历史的精神,没有对成功的男旦进行彻底革命,拒绝他们再上舞台,只是断了后援,使这一有几百年历史的男旦艺术事业立刻呈萎缩状态。
世上绝没有这样的事情,一位在台底下未经反复模仿训练的男子,到了台上就立刻成了婀娜多姿的妩媚女子。且不说五大三粗,使枪弄棒之徒,就是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之辈,能逢场作戏偶一为之,也仅是夸张模仿勉为其难而已,若想真正塑造女性角色似乎难上加难。试想,如果一位矢志于表现女子的男演员不在底下勤学苦练,怎么能够上了台就艺压群芳?肯定得在底下天天琢磨,天天模仿练习。梨园界不是很流行一句“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的名言吗?一位男旦的成长,首先需要天赋条件,其次就是学习与体会,最后包括思想意识都可能女性化。影片中有一句画龙点睛的台词,让人回味。程蝶衣学戏时,为了一句“我本是女儿身,为何偏做男儿装”的台词受尽了苦头。性别转换让他糊涂,总是脱口而出念成“我本是男儿身,为何偏做女儿装”。幼小心灵的直接性征认同,怎么也无法理解饰演的女性角色的内心世界。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身的男装之间的冲突和解,经历的最大障碍绝不是纯粹的技术问题,而是性别认同的心理问题。少年程蝶衣的潜意识解不开的就是:我就是男的,为什么非要女扮男装。一旦冲破了这一心理障碍,认同了性别转换的现实,则奠定了日后成为名角的基础。
所以说批评者不是没有见过男性青衣便装的时候,就是见过忘记了,或是慷慨陈词时忽略了。我小的时候有幸见过一些男性青衣演员,儿童的眼光向来是直接的,表面的,单纯的,没有那么多的掩饰和忌讳,也不能升华到人品思考上去,却是一望即感到异样,女人气十足。世间无论男女都可能骂人,骂人时往往情绪激动,难免声色俱厉,可是,这些幼时见过的男旦连骂人的腔调都显得特别绵软,似乎难以表现愤怒之状,不像男的一拍桌子一瞪眼,祖宗三代就骂出来了。
当然所谓的堂堂男儿郎,远不专指一个人的举止行为,还包括这些比起外在表象更重要的事业和人品气质与道德等等。比如事业有成、风骨气节、仁义厚道等等。苏东坡不是也说帮助汉高祖成就帝业的张良,“相貌乃如妇人女子”吗?说到堂堂正正做人,就不再是男人的专利,也没必要再设置两性区别。把堂堂正正与性别纠缠在一起,往往让人迷惑不解,男旦的性别是没有人怀疑的,但是男旦的行为举止音容笑貌酷似女性是有目共睹的。其中一些人变成同性恋者不足为奇,也无需遮掩。
同性恋伴随着人类社会诞生就存在,从两人世界逐渐走向公开,当代西方同性恋者已公开要求法律登记。2006年年初,英国议会通过了《同性关系法》,已有几对同性恋人登记结婚。过去社会流动性差,媒体技术简单,所以,同性恋只是相恋两个人的事情,呈独立分散状态,至多在其社交圈子里流传,构不成社会问题F虽然没有历史统计资料,却不能因此断定当代的同性恋者占生存人口的百分率就高于古代。一般而论,社会流动性越差,生活质量越低,在单性社会环境中,出现同性恋的几率就越高。古代纯粹的男性社会远远高于纯粹的女性社会,诸如军队、监狱、矿山等等。所以可以肯定地说,同一时期,男性同性恋者远远高于女性。今古相比,当代的同性恋更多的是个性的自愿选择,较少强迫性,不像古代存在着那样多的身不由己的外界干涉。似乎中国人以前对同性恋的态度十分开放,绝少有歧视与偏见,拥有断袖之癖也不会影响个人的名誉地位。一般人不会计较周围的人是否是同性恋者。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社会封闭,社会信息资源贫乏以及有意的控制与限制,人们对社会生活的多样性存在似乎已经麻木乃至发生集体无意识,因之,见怪必怪,必欲日诛笔伐而后快,容不得世界的多样性。
其实,对于个人生活方式来说,普遍认定的道理只能管大多数,而少数人则不会认同,因而,以大多数人的道理评价少数人的行为,只能是法律的惩罚与道德的谴责,绝不可能让少数人心悦诚服,特别是关于超出法律道德之外的个人选择什么生活方式的问题上,更是如此。只要法律没有明文禁止的行为,怎样生活是自己的事情。生命的过程总是具体的,自我意识、自我选择权是唯一的,只要没有损害他人,就不必品头论足。同性恋是特殊生理构造、特殊心理需求或特殊经历产生的特殊生活模式,无论如何属于个人隐私。世界上,没有两个经历相同的人,企图以所谓的正常的一般标准规定每一个人的生活细节,简直是天方夜谭。如何看待个人生活方式,应该是行大多数人的规矩,容少数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