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流出很多泪水,它喊着:“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我不想做刀了,哪怕我是这个地方的刀王,我也不干了,我要放弃自己。”谁都听不见刀在喊什么,说什么,呼救什么。因为更多更大的声音淹没了刀的说话声。刀带来的伤害不仅仅剥夺了其他生命,更摧毁了自身。
1
朱翅道这个名字有点儿诗意吧。在村庄里的日子,他倒真的有过翅膀。因为他杀猪,要使用刨铁,那块刨木花一样卷起的刨铁,有那么一点点像翅膀。他也杀过不少猪。每一头猪在他的手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他都能听到一种痛苦,那猪临终的号叫,那声音被刀子、血逼了出来,猪还有许多许多苦没有叫出来,没有变成声音出来,就成了宁静之物。屠杀之后的猪,肯定死去,但猪身上的另一种猪,却还活着,还有体温。为了给猪褪毛,必须给死了的猪还浇上一两大木桶滚滚的开水。一头猪在死了之后还必须经受水深火热的煎熬。似乎一次次印证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千古真理。
可在人间,又有谁知道,一头猪被杀之后,身上的声音就成了哑巴,再也喊不出来,但它用哑巴沉默的呼喊,依然在喊叫:“太烫了,烫得我发高烧,又能把我烫死一次啊!”杀猪佬都有一整套的工具,把工具叫做刑具更确切些。因为每一件工具对猪都极为不利。给猪洗澡的澡盆,能够放得下一头猪,但并非让猪洗干净,过舒服日子,而是把猪用刀捅死后,放在里面,用开水泡过,以便屠夫给猪褪毛。这样给猪洗澡,只为了吃猪肉。朱翅道把这一切干得干净利落。在村庄无数户人家的晒谷坪上,他都给猪洗过澡。开水在猪身上淋过之后,他双手使劲地用刨铁在猪辽阔的皮上,如同木匠刨木器一样,刨掉猪身上的一身光线——猪毛必须彻底刨干净,才算把猪洗澡彻底洗干净。一个熟能生巧的杀猪佬能给猪洗出干净的澡来。因为给猪洗澡的经验,使得他自己洗澡也极有手感,极为舒服。当然不会用刨铁给自己刨皮,刨铁变成了软乎乎的毛巾。他能把毛巾当作柔软的刀器使用,使自己很舒服。
腊月二十二,朱翅道在张家翁妈家杀过年猪,回家洗澡。他不禁在自己的杂屋里边洗边唱了起来,嘴巴里冒出一些乱七八糟快乐的声音,至于到底唱了一些什么句子,唱了一些什么词,只有天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什么。听见他洗澡洗得如此快乐,荷花忍不住闯进杂屋,看见自己男人躺在猪澡盆里,舒服得像神仙一样,便说道:“你也真是,怎么改成了用猪澡盆洗澡呢?快要过年,你也讲点儿吉利行不?原来你一直用男脚盆洗澡,规规矩矩的。”
朱翅道赤身裸体回应老婆的话:“舒服就吉利,现在我成了神仙,当上了神仙,肯定吉利呀。”他的确表现出了一副很舒坦的样子。
在猪澡盆中,他忽然语出惊人,说道:“老婆,你还不知道这样洗澡怪舒服的,男脚盆洗澡,一小桶水我一个一两百斤的身体坐进去,脚盆太小,一下子把水都排挤了出来,屋子里就涨了大水。原来我一直这样洗澡,真蠢,我自己有一个杀猪用的洗澡盆,能装下一头两三百斤的猪,我比许多猪的身体还小呢,躺在猪澡盆里,就像躺在游泳池里一样,那真叫找到了感觉。”
他的老婆被他的一番能说会道,说得有点儿心动,她说道:“那是的,盆子大一些,装的水多一些,整个人可以泡在里面,洗起来的确舒服。我洗澡用的女脚盆,还是我嫁给你时,娘家打发的,比男脚盆要小,我洗澡坐都坐不下,只能站在脚盆里,提一桶水放身边,洗,也没有洗过痛快的澡。”
朱翅道马上回应她:“那今天我给你洗一个痛快的澡。你看,这个猪澡盆,能装下我们两个。你嫁给我这么久,也的确吃了苦,平时也没怎么顾到你。今天,我就给你洗个澡,让你舒服一下,体验一下做神仙的味道,算我为你做一件事。”
荷花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对丈夫讲:“反正快要过年,自己也要打扫打扫,洗个干干净净的澡过年也好。”
朱翅道第一次给老婆洗澡,感到十分新鲜。他的老婆也感到十分新鲜,仿佛觉得自己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给婴儿洗一个接风洗尘的澡,洗菖蒲艾叶澡一样那么神圣。虽然夫妻俩有过许多夫妻生活,可这次妻子洗澡却还有点儿忸怩,好比刚出炉的月亮一样,光辉四射。
她真正享受到了一个辉煌的澡,荷花边洗澡边问丈夫:“给猪洗过那么多澡,你真的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给人洗澡真的快活,那些死猪知道自己洗澡那么舒服,它们一定心里知道,感到自己死在你的手中,值!”
不知哪一天开始,村里杀猪不再流行给猪褪毛洗澡,时兴给猪剥皮。朱翅道也剥过一些它们的皮,可他感到有种强烈的失落,觉得自己杀猪毫无乐趣。他的内心深处,觉得杀了一头猪,就杀了一条生命,有作孽的感觉,用澡盆给猪洗澡,让死猪舒服一点儿,也算是作为对猪的歉意和补偿。在他的潜意识里,死猪也喜欢干净和舒服。死猪干净以后,净了身,人才能吃。
杀猪协会有一些会员,村里也不止朱翅道一个人杀猪。其他屠夫与他的杀猪观有着根本的不同。绝大部分杀猪佬认为,剥猪皮是杀猪事业的新时尚,猪皮留在猪身上作肉吃,比不上剥下来做皮鞋、皮包、皮带,真皮总比人造革要好。更重要的在于,杀猪佬直接剥皮省掉了给死猪洗澡这一麻烦过程。杀猪要搬一个很大的猪澡盆,很费事。一张猪皮能卖个好价钱,比猪皮作肉吃的价钱好,猪皮一下子在村庄时髦起来。
2
在杀猪的事业上,到了朱翅道同志放下屠刀的时节。猪对他一步步相逼,把他逼到了绝境。
朱翅道不习惯剥猪皮,找不到给猪洗澡安慰的乐趣,再加上客观上别的屠夫剥皮比他厉害,他的特长在于给猪洗澡洗出意境来,而剥猪皮时,他感到自己手总不那么麻利,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制他的手让他干不好活。他的刀在剥皮时老在走神,经常把一张猪皮划出漏洞来。这有力地证明了他剥猪皮的技术不到位。
人对朱翅道苦苦相逼,远比猪对他紧紧相逼残酷。村长即如此之人。村长朱石代家要杀一头猪,村长夫人到朱翅道家找到他,不冷不热对他说话:“我对你讲,我们家的村长要你杀,是看得起你,关照你,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是很关照你的。村长做人已经很仁慈很仁慈。”
朱翅道连忙应答:“那是,那是,感谢村长的关照。我马上就去杀村长——哦,不,对不起,我说漏了嘴,我是说,去杀村长的猪。”
说话会忙中出错,说错的话,村长夫人没有细听,耳朵囫囵吞枣,否则又会恶骂一顿。
朱翅道赶忙拉上一大套杀猪的刑具,往村长家扑去,不敢耽误,一个大澡盆盖着他的头,盖住了上半身,只剩下下半身行走。来到村长家,还没有把大澡盆放下,就听见村长说话:“你怎么还扛一个猪澡盆来?我家杀猪早就赶上时尚潮流,剥皮。我家杀猪政策早就已经出台,那就是剥皮,不给猪洗澡,不再让猪有游泳的机会,不能给猪配游泳池,看来你对政策还没有悟透。”
朱翅道的脑袋在澡盆里停电一样,黑了一下,放下头上的澡盆。扛澡盆自然有些吃力,澡盆的重量并不轻,顶在脑壳上,用双手扶着倒扣的盆沿。放下来时,他讲:“那就不要给猪洗澡了,是不是啊?免去了烧一锅开水。”
村长说话阴阳怪气,有点儿挖苦的味道:“你还是聪明人,晓得剥皮可以免去烧一锅开水,赶快动手吧。”
说杀就杀,在几个男人的协助下,把猪放倒,抓住猪脚,一刀捅死后,就趁猪热乎乎的,剥皮。村长老婆以村长的内政部长口吻,在旁边唠唠叨叨,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说得朱翅道用刀不太集中,刀的耳朵里填满了噪音,他只好停下来请求:“麻烦您不说好吗?我怕耳朵里乱糟糟的像个厕所,影响刀走神,刀的思想一开小差,就会划伤手。”
村长夫人一听便没有好脸色,不高兴,斥责道:“你的耳朵成了厕所,那是你不讲卫生,关老娘什么事?你的耳朵臭,你的耳朵脏,丢尽村里的脸,小心村长治理收拾你的耳朵——你真的不识抬举,照顾你一个活,却还嫌我多嘴,我只有一个意思,做人要仁慈一点儿。我们都知道在杀猪佬中,只有你剥皮的手艺差。为何要找你来杀猪?村长说过,是关照你。我还是要声明一点,皮要剥好,不要让皮上粘太多的肉,那样的话,肉的损失太大;皮如果划破窟窿,那就成了次品,一张整皮就卖不上好价钱。”
村长夫人的话如苍蝇轰炸机,滔滔不绝,“嗡嗡嗡”轰炸,剥皮时果然不出所料,一走神,刀尖把猪皮戮了两个小窟窿。一切都在村长夫人的预谋中。她的所谓金口才收到了极佳效果。
就要快剥完猪皮的那一会儿,村长夫人的嘴巴像猪皮上划出的漏洞一样张开,小广播又说道:“那就对不起了,话要讲明,朱师傅,猪皮一个眼,你必须赔偿200元,两个眼必须赔偿400元。”
这话像刀一样,非常刺耳地从朱翅道耳朵里捅进去,他手中的刀不小心从左手大拇指上划过,受伤,流了血,血液滴在热气腾腾的猪肉上。
见状,村长夫人大呼小叫:“哎呀呀,朱师傅,你真是猪,这么不细心,不讲究,你的凶器把人血滴在我家猪肉上,太不道德了吧,这会给我们家带来不吉利呢!天哪,你做的好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翅道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只能赶忙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咬紧牙关,以最快速度,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云南白药,倒在手上,一下子止了血。他把云南白药视为神药和护身符。村里杀猪的都这样,随身都带着止血的药,刀伤常常发生。
他顾不得伤口上的痛,在包好左手大拇指后,继续想把猪皮剥好,把杀猪进行到底。
他只好低声下气对村长夫人说道:“对不起,这次就算我对不起您,我不要您的工钱。”
听了他的话,村长夫人并没有言语。等到一切结束以后,杀猪佬收拾家伙,要回家,村长夫人又放出话来:“朱师傅,有件事要向你说清楚,一张猪皮只要赔400元,并不多。你的血滴在我家猪肉上,哪怕你用水把你的血从猪肉上冲走,可带来的不吉利不可估量。你必须赔偿,你要放鞭炮,给我们赔一个2000元的红包,赔偿精神损失费,才能让我家避邪。你必须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