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欢者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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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关存在(1)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发现字母W与M有着巨大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我只是目睹过太多的场景,一个存在强迫另一个存在与之相同。

秦舞阳是一个被钉死在历史上的存在。在我把他重写之前,这个古老的少年一直倔强地做着无用功。因此我确信自己已和他神交日久。

《上帝是吾师》里的导师是个成功者,至少他命中了自己的死期。可俯瞰众生者只有一个,无论你管他叫上帝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忧伤的小偷以一个死者的存在而存活于世。

那个把偷情者雕成自己模样的雕刻家揭开了一个秘密,这世上许多人最厌恶的人其实就是自己。

我也是。

W与M

报告政府,我的名字叫M。真对不起,警官先生,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我是听一个曾经进过劳教所的邻居大哥说的,他说在里边多横的人都得管警察叫“政府”,不管是吃喝拉撒都得向政府请示,请示时他们就说“报告政府”,我要怎么怎么样。

警官先生,您问我的事儿?上次不是已经跟那位警官都交代清楚了吗?那天是那个看上去特凶的胖警官提审我的。

哎哟,真该死,我不该说您同事的坏话,该抽嘴巴。嗯,那位警官也不是对我凶,是对我所犯罪行的愤恨,有个成语叫“人神共愤”—我犯的事儿就属于连神仙听了都气得失去风度的那种。

您还要了解一些情况?那好吧,其实这个事儿没什么复杂的,我知道自己犯了罪,虽然我这辈子不可能拿到毕业证了,可我毕竟曾经是个大学生,是受过教育的人,法还是多少懂一点儿的。

您说得对,我这种人属于明知故犯,量刑的时候可能没好结果。没错,我知道那么做的后果,可以说非常清楚,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对对,废话,我这是废话,要能控制住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儿接受您的审问了。

我的话是有点儿多了,您别生气。您当然知道,进来之后我住的是单间儿,没个说话的伴儿,而且这儿也不能随便给我们这种人提供书来看,那种孤独相信您能理解。

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该拆线了。我在号里反复回忆,可以确定当时我的消毒措施没有任何问题,器械也都是无菌的,感染应该不会。虽然我现在在监狱里,但我总算当过实习医生,医德还是有的。而且我可以对着您帽子上的国徽发誓:让他毁容绝不是我的初衷。如果您方便的话,麻烦您告诉一下现在护理他的护士,换药的时候千万别用酒精和碘伏(聚维酮碘溶液,在医疗上用作杀菌消毒剂),消毒剂容易遗留明显的疤痕,一定要先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

您骂得对,这事确实不用我操心了,不过您??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太同意,您要不信我可以向老天、我爸妈、我们这行的良心、我们这行的老祖宗希波克拉底(西方医学奠基人)发誓,我真的不想让他的脸破相。如果您指摘我的医术不精我无话可说,但是我敢保证自己主观上绝无这种恶毒的想法,事关医德,请您务必相信我。

既然您信任我,那么好的,警官先生,我继续往下说。

刚才我说过了,我的名字叫M,他叫W。您现在大概感觉出来了,从我们两人名字的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我和他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W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北方人,他是南方人,他住上铺,我住下铺。四年前的夏天,我们在南北两个不同的城市同时接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在我的城市中欢呼雀跃,为自己能实现当医生的理想欣喜若狂。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就是我的梦想。与此同时,他在他的城市里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他的理想我忘记了是干吗,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想做医生。他觉得医学是恐怖、不洁的行业,只是迫于他当医生的父亲的压力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四年前,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和他分别从南方和北方出发,来到这个久负盛名的医学院求学。报到那天我就清晰地感觉到我与他之间的巨大差异,第一眼的感觉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似乎也有与我同样的感觉,因此他只是在我脸上匆匆一瞥就望向别处,可是我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比富豪看到乞丐、美女看到野兽、圣贤看到愚氓都落差更大的眼神。

如今回忆起来,那时我们的感觉如出一辙—当那张脸进入我的视线时,我就好像看到对面一个反戴着帽子、扣子全部未对准相应的扣眼儿、左脚的鞋子穿到了右脚上、右脚的鞋子穿到左脚上的人,令你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随后在我的内心深处猛然升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立刻把他身上不恰当到极致的东西全部纠正过来。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一分钟都等不了。

您可能无法想象,我是如何拼尽全力才抑制住了那股冲动。

把我们分到同一间宿舍是我打死都想不到的事儿,而且他居然还在我的上铺。入学的第一个晚上,同宿舍的同学都按捺不住新环境带来的兴奋,几乎所有人都难以入睡,熄灯后我的同学们还在思维凌乱地品评着现在,憧憬着未来。

就在那个晚上我得知了他的姓名。当我听到“W”这个名字时,强烈的厌恶感由胃脏的深处一拥而上,几乎吐了出来。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连名字都在跟我作对,我抬起腿,把腿部肌肉竭力收缩,我相信这一脚能把他连人带床板踹到天花板上去。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从我的身体上方传来的干呕声—这之前我刚刚回答了不知哪个角落里发出的问题,有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M。

那一脚我还是没有踹出去,不知为什么,那声干呕让我失去了袭击他的欲望。也许是那时我的困意上来了,也许是我突然想起要珍惜自己的学业,不想第一天就因为斗殴而被开除。又或许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时间会改变一切,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彼此接受。

警官先生,您遇到过这种人吗?就像从您的一切对立面孳生出来的那么一个人。

举个例子吧,比如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有一次去晚了,银幕正面已坐满了人。我绕到反面,电影里的人都用左手开枪,那些英雄就义时也都举着左手高呼革命口号,这让我感到极不舒服。可我比我的同伴们的反应更为强烈,甚至连电影里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好像与原音相反。我记得那时自己很奇怪何以会有这种感觉,总之多么精彩的电影我都看不下去,既然找不到正面的位置,我干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家。

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可我不敢去问自己的父母,大人们对孩子提出的问题要么无解,要么粗暴地给你一巴掌,那时的父母习惯用暴力来镇压一个孩子活跃的思维。

您千万别着急,我明白我跑题了。不过我请求您给我点儿时间来阐述当初存在我大脑中的疑惑。其实我曾经沉默地纠正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乐观是愚蠢的乐观,我的希望完全是奢望。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相反,在我和W无法避免的接触中,那种在银幕反面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我发现我和他之间不管是相貌、身材、行为、思想,甚至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反差。

我们拼尽全力都无法说服对方,我们都认为自己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正确,我选择了用武力解决。那次我把他打得钻到了床下,我看见黏稠的血滴在拖鞋和地板上,后来我怕把他打死才终于罢手。

不用说,我赢了。至少这证明了我在某一方面的正确—我的身体比他更适合打架。于是那天成了我入学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作为打赢了的一方,幸福的眩晕感只维持了一天。很快我就觉察出,W开始躲避我,然而他的眼神还是被我灵敏地捉到:那并不是一个被征服者的低眉顺眼,而是一个铁了心的反叛者暂时蛰伏以图东山再起的眼神,我感到了其中浓烈的恨意和寒意。

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哪怕一句话的交流。我也失去了揍他的欲望,我深知这世上有一种人是无法靠拳脚征服的。

同理,语言交流的停止也无法改变我对他的反感,嗯,“反感”这个词用在我和W之间再合适不过了,我把它解释成“反向的恶感”,比“厌恶”更精确,比“反对”更对立,比“仇视”更强烈,更能清晰地表述身处两个极端的人之间的情绪。

三年后,我们的学业宣告结束,最后一年的夏末,我和我的同学们来到一家国立医院实习。我终于可以穿上神圣的白衣,做一个实习医生了。医院的环境让我心旷神怡,满眼都是身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他们的衣服颜色是一样的,他们的神情是一样的,就连笑容都包蕴着医学的严谨。他们走路的步幅和步态毫无差别,身上也弥漫着同样的来苏水味道。总之,这里具有大同世界的大多数必要元素和特征。因此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圣,没有差异的世界都是神圣的。据说天使的衣服都无一例外的是白云的颜色,天使的竖琴都会奏出绝无分别的天籁之声。

这么美好的环境如果不学点儿什么实在可惜。而且在医学方面,不谦虚地说,我差不多算个天才,那些医生老师的手艺我基本上看两遍就会,所以比起其他学科,我更迷恋外科。警官先生,您也许不知道,站在手术台边看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做手术堪称享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您绝对想不到那些血淋淋的、貌似狰狞的器官是如何听从医生的摆布,再有个性的阑尾即使躲在肝脏下方的罅隙中都能被医生找出来割除,没有哪个调皮的器官可以跟一位手法娴熟的医生玩赢捉迷藏的游戏。

不过最神奇的还是整形外科的圣手神医们,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丑货变成绝色、把驼背变成硬汉,兔唇患者经过医生的精湛技术就能与恋人无障碍地接吻,罗圈腿的患者出院后甚至可以去报名参加仪仗队接待尊贵的外宾。

我对整形外科的医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认为这才是我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职业。极高的天分加上对这个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痴迷,很快我就掌握了整形外科的诸多高难度手术技巧。老师们对我的技术越来越放心,有一次甚至为争夺我当谁的助手还发生了口角,这成了我至今想起来还非常得意的经历。两个月后,我居然做了主刀医生,那些老师乐得悠闲地给我当助手,他们对我这个弟子已经百分之百地信任。您可能不知道,作为实习生,这(当主刀这事儿)在这家医院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我开始暗自准备,让一个与我迥异的个体在世界上消失,借此消除足足困扰我三年之久的反感。

我的脑海中至今还留有清晰的印象,那天傍晚下雪了,没错,是雨夹雪,天空是一整块灰色的铁,仿佛一张死之将至的老人的脸。从医院到学院的路不长,但处处泥泞。

午夜时分,正是一天中呵气成冰的时候,我的两只脚拖着两坨永远甩不掉的冰冻泥块回到宿舍。那天是周六,另外两个舍友都不会回来,这个日子是他们固定的寻欢时间,此时这两个家伙正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小旅馆中与两位女生交换着体液,耽于下半身之乐的他们素来为我所不齿。

宿舍里很暖和,我打开床头的台灯,把那双沉重的鞋子脱下来,像在手术室那样换上拖鞋。W已经睡了,我听到他浑浊而悠长的鼾声。

我悄无声息地换上从医院带回来的天蓝色手术衣,然后是帽子,口罩,这不太符合无菌原则,在手术室里都是护士为我们穿衣的,可现在我只好将就。我打开手术包,把一支麻醉剂吸在针管里。然后用碘伏把手擦了三遍,再戴上手套,把器械整理好。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我确信自己是在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我站在床边。W这时翻了个身,两瓣凌厉的屁股对着我。这睡姿甚好,这个与我一切相反的人在梦中无意识地配合着我的行动。

针尖刺破他臀部皮肤的时候毫无阻碍,在W因为猝然临之的疼痛惊醒的时候,我已把药液注入他的臀大肌。他扭曲着抬起上身,惊愕、迷茫又痛苦地瞪着我,眼中还来不及换上怨毒。他的面部皮肤之下仿佛隐藏着一条蛇,这种诡异的痉挛让我剧烈颤抖起来,我拔出注射器,针头还留在他臀部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战栗。

一颗鲜艳的血珠从针头的尾端滚落。

大约三分钟后,W就躺下了。他的上半截儿身体犹如一段凭空断裂的树干,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床上。倒下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愕然的神情,那条蜿蜒在他皮下的蛇渐渐消失,似乎已钻入他的颅骨深处。

麻醉剂似乎起作用了。我把桌子拖到床边,跳上去俯瞰着他。

结果我像见了鬼似的,几乎从桌子上一头栽下—他的眼睛竟然没闭上,眼球还随着我在桌上的摇摆而转动。

我拿起药瓶,这根本不是麻醉剂,而是一支肌松剂。

我有必要跟您解释一下什么是肌松剂,警官先生。就是说,这种药物仅仅具有松弛肌肉的作用。一般来说,这种药是必须配合麻醉剂和镇痛剂使用的,它本身没有任何镇痛作用。因此,他是有意识和痛觉的,却无法抬起哪怕一根小手指。

W,你别怪我,我站在床边跟他说,我不是麻醉师,麻醉药都锁着,一个实习医师拿不到,更没有处方权,这半支肌松剂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消毒,铺好手术巾,把W的脸覆盖。那时我拿刀的手一点儿也不抖,我握着刀的时候坚毅果敢内心神圣:W,将来你会看到发生在你身上的奇迹,当你痊愈之后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或许会难过,但你将来一定会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的。到那时你会发现你跟我之间的外貌差异全部消失,我敢保证我身上、脸上最完美的特征都已复制给你,那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在别人眼里我们将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