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个激情四溢的演说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的口才是那么出众,仿佛我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听众,而不是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的W。
我把激情通过我的手术刀准确传达给了我唯一的听众,银色刀片在他的肋部飘逸地划过一道圆弧,血缓慢渗了出来,那片皮肤宛如一张被红色颜料洇湿的宣纸。我把刀向深处探了进去,然后切割剥离那些白色的筋膜,一根皎洁如弦月的肋骨显形。我用钢丝锯把两端锯开,被血染红的骨屑飘浮在空中,和他体内弥漫出的热气一起在我眼前蒸腾。
这时候该用电砂轮了,我得把这块肋骨打磨出光滑挺拔的脊,它将代替它主人塌陷的鼻骨。打磨妥当后,我掀开那块蒙在他脸上的无菌布,那块布因为浸透了水变得沉重。当我看到那张脸时,才找到了那水的来源—他额头和鼻尖上密布着汗珠,头发仿佛洗过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出那么多的汗,他像一块浸泡在水中的肥皂,正在慢慢地融化。我必须加快手术速度了,否则我怕W真的会像肥皂一样化为乌有。
把肋骨植入他的鼻腔之后,我又为他按部就班地做了重睑术(就是把眼皮变单为双)、酒窝再造术、下颌骨内收术,随后又把他向两侧凸出的颧骨打磨得平坦圆润。虽然他的整个脸看上去与一只去了皮的西瓜无异,但是我还是能看到明显的转变—这时他已经有点儿我的样子了。
最后,我用电锯把他的两侧小腿胫骨腓骨切断,白色的骨头断端中间有黄红相间的髓质汩汩流出,我用纱布把这些东西清理掉,再把两截儿断离的骨头拉长,然后用加长的钢板像夹板一样固定在断骨的四周,拧上最后一个螺丝的时候,我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瘫倒在一汪汗水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刚刚接受完洗礼的婴儿,几乎要为这巨大的幸福号哭起来。
后来的事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警官先生,抓捕我时您在不在场?我是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我把自己扔在床上就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又香又甜,如果不是您和您的同事把我惊醒,真不知道我会睡到什么时候,也许是下个世纪吧。
就这些了,警官先生。现在,我能不能向您提个问题呢?
我很想知道W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您能告诉我他拆线后站在镜子前时的反应和表情那就更好了,他一定会接受这个现实,并渐渐习惯的,对吗?
查无此人
“上礼拜六,我加班加到挺晚的了,到家就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我脱掉衣服跨进去,有一点儿烫,烫烫也好,解乏。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闭着眼,享受着热水温暖的包围。过了一会儿,我坐起来往身上打浴液,突然看见对面的镜子里,一池晃晃悠悠的水,像是一块会流动的冰,一个只有下半身的人形嵌在冰里。我噌的一声蹦起来,镜子里的水面猛然炸开,激烈地撞来撞去,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出现了两只透明的靴筒一样的东西—我,突然不见了。”
1
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时,我的诊室来了一个病人。
他告诉我,上周六的晚上洗澡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尽管有点儿讶异,可我明白,这多半是碰上了一位精神病患者。妄想型,临床上最常见的一种。
诊断并不难下,因为此时他就坐在我身旁,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且正在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他的种种幻想和幻视。
看上去他大概三十几岁,脸色是那种贫血患者特有的、缺少光泽的白,身材瘦弱修长,头发暗黄,却很浓密。他把两手夹在双腿中间,佝偻着上身,用一种急欲揭开谜底的目光望着我,其中还包含着患者对医生那种毫无理性的信任。
我把听诊器摘下来,一圈圈地缠好,对他说:“可是,你现在就在我眼前啊—我能看见你的衣服、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头发汗津津的,还垂下了一绺,你说话的时候,我还能看见你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已经看出这个病人是无害的,他并非那种狂躁型精神病患者,我确定他不会袭击我。因此我决定在下班之前逗一逗这个奇怪的病人。我知道这不大符合医生的职业道德,可我作为一个医生,每天面对各种病人的各种痛苦,说实话这种职业实在无乐趣可言。
有关精神疾病,我只是在三年前,见习那阵子,在精神病医院接触过一些,来到这家以心脑血管疾病为主业的医院后,眼前这人还是第一例。此外,让我决定拿此人消遣一番的原因还有,我的脑袋里残存着好奇因子,在一个想象力匮乏的年代,妄想型精神病患者,绝对是这世上最有想象力的人,远胜那些作家、导演和编剧。
正要继续说下去,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调光灯的光线突然暗下去,那种满含着信任的眼神正在熄灭。
“你以为我是精神病,是吗?”他说,“从你的口气,我判断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你肯定在心里说,‘我遇到了一个疯子’。”
妄想型患者,多疑而敏感,更确定无疑了。但我没必要激怒他。
“没有,”我立刻否认,“你想多了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正常人有时也会产生某种幻觉。比如—”
“不用比如了。”他站起来,臀部离开椅子,挺直身体,仿佛在积蓄着什么看不见的能量,那双眼渐渐恢复亮度,就像调光灯的光线慢慢亮起来。
“假如我现在就在你眼皮底下隐身,你还会怀疑吗?”他盯着我说。
“那当然不会。”我回答。看来这个游戏即将进入高潮,这会儿我一点儿不急着回家了,我重新坐下,靠在椅子上,抱着肩膀注视着我的病人。
我脸上的严肃和竭力保持的医生对患者的职业性尊重,就快被紧张的肌肉挤走了。就快忍不住了,可我还是没笑。但是我肯定,我眼中有几丝笑意被他捕捉到了,因此他更决绝地推开椅子,于是,那把椅子被他的愤怒撞开老远,晃了晃,跌倒了。
他有点儿尴尬地看了看我,走过去扶起椅子,搬过来轻轻放在原处,又后撤两步站定。由于腿长,他的步幅跨得极大。现在他站在离我两米多的地方,反手就能开门,我觉得他接下来要转身离开。
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挡在眼前,像是某种宗教仪式的手势,然后缓缓下移,沿途经过鼻子、嘴唇、下巴、脖子、胸口,这个动作与京剧里的老生无奈地捋一口长髯有几分相似,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我的笑没有持续多久,当他的手抵达小腹时,他的额头、眼睛、鼻子、下巴开始消失,接着是整个颈部和胸部,就像一个正在迅速融化的冰雕,再然后,那大半个身子蓦地踪迹皆无。这个迅捷的消失在我眼中造成了视觉暂留,那种影像,就像是抬头直视阳光片刻后再去看一个人,眼中的人体就变成一个白得刺眼的人形,失去了五官,仅剩下轮廓,犹如黑白底片上的剪影。
我的天,这个病人确实在我眼前消失了。
说起来有点儿丢人,作为一个医生、一个无神论者,这时我竟然想到了鬼。此刻我彻底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诊断,这个病人绝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莫非是鬼魂?
我被从心底涌上来的恐惧冲到半空,又跌落在座椅上。我毫无知觉地坐在那儿,肢体麻木、手脚冰凉。脑袋里空空荡荡,仿佛他不是在我眼前消失,而是在我脑子里逃逸,临走时掏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你现在相信了吧,医生。”一个声音在这个空间中的某个地方响起。
“这回你又该认为我是鬼了吧。”他嘿嘿地笑,笑声飘过来,在我身后停止。一股热气吹在我脖子上,我的头发就竖了起来,身体似被无形的弹簧发射出去,撞在桌子上,钢笔、墨水瓶、处方本、体温计摔落一地。
似乎一只手拉了我一把,我勉强站稳,这时候我看到那只手出现,然后是胳膊、肩膀、半个头,再然后是另一只肩膀、胳膊、手,以及另外半个头。
一个完整的他站在我身前,那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
他的眼中流露出歉意,他松开手,退后一步,说:“非常抱歉,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我才恢复了语言能力。
他拉过椅子坐下,目光有些涣散,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合上手掌,又一次把两只手夹在腿间,局促地说:“看来,医学也无法解释我这种??病,是吗?”
“你认为这是一种病?”我问,“你感觉到哪儿不舒服了吗?”
“那倒没有,”他说,“可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匪夷所思吗?”
“前一段时间你有没有被什么东西辐射过?”这时候我定了神,恐惧演变为好奇,想起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片,剧中的主人公被某种元素辐射过之后出现了奇迹,从此可以隐身。“比如什么金属,或者化学物品?”
“从来没有。”他起身在诊室里踱步,“我是个编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除了电脑,我没有接触过任何有辐射的东西。”
“电脑?电脑当然不会??”我想起四维空间这个我不懂的概念,“也许是,由于你我都不知道的原因,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要不就是你身体的磁场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转过身,冲我笑了笑,是对无知者那种宽容的笑,“那,你能给我做个全身检查吗?我是说,那种从头到脚的检查。”
“当然,”我说,“应该检查一下,兴许会有什么发现呢。”
我开了各种单子,陪他到三楼、六楼、十七楼,然后再回到诊室,全程亲自陪同,这是我当医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告诉他检查结果要三天后出来,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等待。他跟我告别时说:“医生,能给我保守秘密吗?我不想成为一个怪物。”
我说能能能,一定。临走时我劝他,或许隐形是桩好事,是上帝赐予他的超能力,我甚至都有那么点儿羡慕,总之,我的目的是想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把手上,“我跟你不同,我不想拥有什么超能力,只想做个跟所有人一样的正常人。”
2
三天后他准时来到我的诊室。这七十二小时,我只做了一件事,用尽一切办法阻挠自己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告诉另一个人。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不过一想到如此惊天秘密除了当事人仅有我一人知道,也就忍住了。可是这几天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到某个人。因为,他是我唯一能够谈论这件事的人。
此时,他又坐在我面前了。
他的脸色像这诊室的墙壁,甚至比我身上的白衣还白,跟上次比,人也似乎消瘦了许多,他坐在那儿,仿佛并没有人坐在那儿,只不过是椅子长出了眉眼,或者是被雕刻成了人形。他的眼窝深陷,手指尖和锐利的膝盖有微细的颤动。
“除了有些贫血,你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我告诉他,“不过贫血也是相对而言的,相对其他人来说你的血色素只是偏低,但还在正常范围之内。”我捏着一沓检验报告单递给他。
他摆摆手,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继续说,“我就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现象,医学无法解释。”
“看来是这样,”我微微颔首,表示遗憾,“不过任何疾病都有自愈的倾向,甚至是癌症,也许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你太忧虑,”我说,“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不必如此,这种现象的出现,并没有给你带来身体上的不适,不是吗?相反,我真的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神奇功能,也许你应该高兴才对,真的,我恨不得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着隐形的自己,潜入院长的办公室,打开他的抽屉,看看他的晋职名单上有没有我。
“羡慕?”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过分的兴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绞着手指,指关节嘎巴嘎巴地响,他说,“你站在镜子前,却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想拥有这种所谓的神奇能力吗?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和说不出来的厌烦,前一天晚上,我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可是于事无补,我站在狼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摔落,看着我拉长的影子止不住地战栗,却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投射在碎片里??”
他讲话时,身体剧烈抖动,座椅在他身下吱呀呀地呻吟。
“难道,”我问,“难道你对你的这个能力失去控制了吗?三天前,你可是可以随意地隐身,随意地显形,我亲眼所见啊!”
“你说对了。”他垂下头,双手撑住两腮,那一缕浸透汗水的头发垂下来,钟摆似的摇晃,“我被它控制了—”
“它?”
“嗯,它,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确定我被它控制了。”他似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就一点点消失了,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只能遮挡他身体的幕布缓缓垂下。我的眼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
虽说是第二次目睹,我还是表现出片刻的骇然。“你又??”我四下寻找着他,我还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冲着空气说,“你又消失了!”
“是啊,你看,就是这样。”他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我因为某件事走神儿,就会隐形,等我回过神儿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可是等它进驻我体内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越是竭力不去想隐形,这两个字就偏偏在我大脑中出现,然后我就失去了形体??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时我就像一堆凌乱的碎块,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干七零八落地躺在四处,可即使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只有当我疲劳到了极点,躺在床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着,凌乱的肢体才能重新聚合。”
他讲述着,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是一块磁石,和远处散落的铁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