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问,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他的声音说,“每一次醒来,我都看到我的躯体,每个部位都完好无缺。所以每次睡醒,就是我这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不停地强迫自己睡觉,只有在睡眠中我才是一个整体,我才是安全的。有人说睡眠是深不可测的,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永远无法探知的空间,可我觉得恰恰相反,如今梦对我来说反倒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而清醒的世界却是虚假的、失控的,更像是一场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对着虚无的他说:“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可能提不出什么对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和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因此,我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感受。不过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听我的假设—”
那个声音还是从我对面的座椅上传来,他仍然在那儿。“想,这次我??相信你是善意的。”
“假如我是你,我想我一定不会有你现在的烦恼。”我走到他座椅的右侧,为拉近彼此的距离,在他肩膀的位置我拍了拍,可我的手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我缩回手—“你碰到了我的耳朵,医生。”
“哦,抱歉。”我冲着门吐了吐舌头,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动作,“假如我是你,我绝不会怨天尤人,我会坦然接受,并且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超能力。就像枪械之于人类,假如把枪交给一个无知的孩子,极有可能导致一场灾祸的发生。而一个明辨是非的成人拥有它,就未必会导致灾祸;相反,枪支在他手中就会变成一件维护正义和拯救生命的工具。假如你能这么想,你就不会再为拥有隐身的本领而苦恼,即使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无形的形体比你有形的形体无疑更有价值,或者干脆这么想,你无形形体的存在是真实的、有力量的,而你有形形体的存在是虚无的、虚弱的。因此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
这时,如同潮水缓缓退去露出礁石的情形—他的身体开始在座椅上浮现,先是头部,然后是上身和腿脚。
“也许??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我看到有些字词从他嘴里飘出,“接受,然后享受,不做徒费脑筋的思考,把它当做一个上帝亲手安装在你脑子里的游戏程序,进入,启动,开始玩,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这种状况持续多久—”
“没错,就是这样。”我说。
“可是,”他离开椅子,走到我办公桌的右侧说,“可是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我们有不一样的外貌和内心,不同的性格好恶和价值取向。比如我之所以烦恼,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我喜欢庸常。所以,从发现自己能隐身之后,我就再没去上过班,我不想让任何人视我如怪物,不想接受人们投来那种审视异端的目光,我只想做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正常人,正常地活,正常地死。”
这次我伸手准确地搂住他的肩膀,我感觉他微微抵抗了一下。我说:“老兄,如果能用钱买到你的隐身术,我会毫不迟疑地把全部积蓄拿来给你。然后,我会用它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正义的、邪恶的、高尚的、下流的,随心所欲地游戏人生,只要不违背我的内心。”
一个身材窈窕的护士推门进来,瞥了一眼两个搂在一起的男人,把要消毒的器械夹在腋下,转身出门。白色护士裙包裹着的臀部圆润饱满。
我指着那个消失的臀部说:“比如,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先隐身再撩开她的裙子,看看她内裤的颜色,听听她美丽的尖叫声。这就是它给你带来的快乐。当然,这是很小很小的乐趣,只要你肯,你还可以得到比这更大更多的乐趣。因此,假如你不加以利用,就是暴殄天物,就是巨大的浪费,就是辜负了上帝恩赐你的全新的人生。”
我冲他挤了挤眼,又伸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回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我承认我刚才举的例子有点儿猥琐,可堕落也是一种活法,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翘起下巴对他说,“你刚才说你只想做个普通人,那么这就是普通人最想做也是最常做的事儿。”
似有一些血液无声注入他的皮下,他的脸出现一片红晕,胸口起伏:“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堕落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之后他就无影无踪了,我对着那张空椅子说:“下次见吧,老兄,记得帮我带上门。”
3
再见到他时,已是中秋。他约我在一个叫“雨茗轩”的茶馆见面。包房是日式风格,我和他坐在竹制的榻榻米上喝茶。对面的木质板壁上挂着一幅浮世绘的赝品,有几行我不识得的题字,像是日文。落款的汉字我认识,小野道风。
他的气色看上去还好,只是在乳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五官也有些模糊,仿佛画在宣纸上的水墨画线条。
我问他:“怎么样老兄,你的新人生过得如何?”
他递给我一支烟,哆哆嗦嗦地,像一个失去元气的老人。我帮他点上,烟雾浮动,他靠在板壁上,望着对面的浮世绘,吐出一口清淡的烟雾:“我的新人生是从一个女人开始的。这个女人是我的同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而我的工位与她呈一条对角线。每天上班,我的视线越过夹角就能看到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忽而垂下忽而抬起的眼皮、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被口红勾勒得鲜艳无比的嘴唇。有时候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还能看到她的乳沟,和埋在乳沟中的铂金项链。她是有夫之妇,其实年纪不小了,可是仍然保持着对大部分男人的诱惑力。我们那里有几个年轻人总爱和她搭讪嬉闹,有几次我注意到有人偷偷在她屁股上摸一把捏一下,或者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脖子,把手伸进那道乳沟。她似乎并不在乎,和他们开着各种荤素夹杂的玩笑。她很少注意我,因为我可能是社里唯一不和她打情骂俏的男人。可是她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亲近她,渴望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摸摸她、抱抱她,甚至??亲亲她的嘴唇。
“上次跟你聊过之后,我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有一天下班后,我跟在她身后走入女澡堂,当然,跟她进去的是无形形体的我,不是有形形体的我。女澡堂在楼上,男澡堂在楼下,我尾随她上楼,扶着栏杆望着一楼的男人们进进出出,我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要去你们永远进不去的地方啦!
“我快步跟上她,在她推开的门关上之前溜了进去—”
他把烟掐灭,我把茶给他斟满,他像喝酒一样一口干了。
“你继续说。”我的口有点儿干,也喝了满满一杯。
“一进更衣室,我就差点儿晕过去,像是被人用棉花包裹的重物狠狠在头上打了一下,不疼,只是晕,天旋地转的。我靠在更衣橱上,两只脚像是踩在云里雾里,眼前是一团团白花花的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还有干的和湿的。她们有的在脱衣服,有的在穿衣服,有的拿着毛巾擦着水淋淋的裸体。而我追随的女人,此时正在脱上衣,她把毛衣和内衣一起从头上脱下来,两坨白嫩的肉扑地跳出来,露出紫黑色的巨大乳晕。然后她又坐在长凳上褪裤子,我看见她腰间的肥肉像轮胎一样环绕着她,这是我在她穿着衣服时从未见过的景象??接着,她褪去两个裤腿站起身,我看到她两腿间黑色的毛发和小腹上一道纵向的巨大伤疤(一定是剖腹产留下的,我说),那疤痕随她身体的扭动蜿蜒如蚰蜒,她臀部和大腿上灰白色的条纹(那是妊娠纹,我说)有如蠕动的蚯蚓。这时候我的胃开始上下翻腾,我捂住嘴,扭头向外跑去,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乳房像布袋一样耷拉着的老女人撞在一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一下,然后破口大骂,手里的蓝色洗发膏洒了一地,我最后一眼看到,那老女人两条松弛的大腿分开,露出土灰色的阴毛??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进过女浴池,也再没有想过像单位里的年轻人那样摸一把那女人的屁股。偶尔,我的视线越过夹角停留在她身上,呈现在我眼里的是腰间的一轮颤巍巍的赘肉,是灰白色的蚯蚓,是蜿蜒的蜈蚣和蚰蜒??我再也不想看她哪怕一眼,我想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坍塌了,碎成了齑粉,永远不可能重建。”
他双手蒙在脸上,像洗脸一样揉搓两下,继续说:“我现在要讲的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从去年讲起。去年的某一天,我们杂志社的社长宴请B作家,我有幸陪同。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不光是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喜欢他的文字,景仰他的为人。人们说他是这个时代的良心。我在餐桌上近距离地听着他忧国忧民的言论和对当代文化现象的见解,那些语言,随便整理出来就是一篇篇充满人性光辉的雄文。我不敢轻易开口,只是遵照社长的嘱咐,为B作家、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斟酒倒茶。那时候,我的心脏一直飘浮着,幸福得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才痛快,许多许多的人做梦都想有与他见面的机会,哪怕一分钟也好,哪怕一个签名也好,可我,整整和伟大的文学大师共餐两个小时四十分钟。不过我的幸运还没结束,饭后,社长让我坐他的车送B作家回家,在路上,醺醺然的大师平易近人地跟我聊着当代文学,叮嘱我不要放弃梦想,他说:‘当人类的终极价值坍塌之时,拯救人心的,必将是文学。’我不禁热泪盈眶了,我暗下决心,绝不消沉下去,我的脚步将沿着大师的路行进,我的终极目标就是拯救人心。送到他府上,我坚持要扶他上楼,他客气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到了他家后,B作家邀请我进屋坐坐,我胆怯了,跟他道别后就回了家。
“可我知道,我天分有限,我走不了大师的路,更拯救不了人心,我连自己的内心也拯救不了。
“就在前天,我决定去B作家的家,我没有足够的才华接过他的衣钵,可我太想瞻仰一下他的书房,太想参观一下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居住的地方,太想看看那个诞生无数伟大的、不朽的文学作品的地方。当然,是以我无形的身体而不是有形的身体。
“当我以无形的身体进入B作家的房间时,他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无声无息地溜进他的书房,这个房间比我家的客厅还大,满室书香,巨大的书架占满了整整三面墙,摆满了他和其他大师们为人类创造的精神食粮。一面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曲尺形的写字台,小桌面上有一台电脑安卧。大桌上,有清白宣纸,纸上盘踞一尊玉雕的貔貅镇纸、一桶大小不一的毛笔,最吸引我的是一方古旧的、镌刻着龙头的端砚。我抚摸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感受着大师的温度,呼吸着书墨散发出的气息,躁动的灵魂此时也安静无比,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声突然响起—
“我踮着脚尖走出书房,见身材娇小如女孩的小保姆坐在地上哭,而我的大师此时正端着紫砂壶对着壶嘴啜饮香茶,他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小保姆,说:‘小朋友,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得多了,农村孩子,穷,没见过世面。好不容易攀上一位大人物就动了歪心思,想讹点儿钱花,我跟你说,这一万块钱你要的话就拿走,另投他处,此地是不留你了。鄙人也对得起你,一万块,打胎买营养品甚至坐飞机回老家都够了,孩子,你要知足。’那女孩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哭着说:‘农村孩子啷个嘛,我们是穷,可穷也不是叫花子,你一万块钱就把老子打发啦?不得行,我是处女,最少五万块钱青春损失费!’
“‘处女?’B作家抿了口茶,‘如今医学发达了,处女膜也能再造,你说你是处女你就是处女?呵呵,笑话。你还张嘴就敢要五万,告诉你说,五万块像你这样的我能找二十个,还五万,你那玩意儿值那么多钱?你以为你是柳如是还是苏小小?幼稚。’
“小保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不给我钱,我就去告你,告你强奸!’B作家把茶壶在茶几上一蹾,起身一把揪住小保姆的头发,另一只手抡圆,给了女孩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我让你告,我让你告,看警察是信我还是信你!’
“我像根木桩似的站在客厅一角,脑袋里有些东西瞬间就散了、碎了、飞了,我的魂魄离开了躯体升至半空冷笑,我的躯壳望着眼前的作家和保姆在地上扭成一团。等我费尽力气把灵魂召回躯体内后,我冲着骑在女孩身上的B作家一头撞过去??
“我打开门,走出去,我最后听见B作家说的话是:‘操,你他妈的劲儿还挺大!’”
4
一周后,我收到他的短信,他约我在他家楼下见面。短信内容是:A医生,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将以有形的身体离开,今天下午六点,你来给我送送行吧。
出医院大门,我上了出租车。向东,经过人民广场右转,到电信大楼左转三百米,就是他居住的小区。我下车,问了门卫11号楼的方位,向前走去。
我有点儿伤感,说真的,他算不上我的朋友,可这段时间的交往和共同保守的秘密,无疑使我们亲近了很多。如今他要走了,这个城市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这令我惆怅,或许我将在以后的某一天,把这个秘密讲给其他人听,只要我不怕别人当我是疯子。我不知道能不能碰到相信我的人,假如能,我会告诉他,我曾经认识一个超人,一个拥有令人羡慕的超自然能力却一点儿也不快乐的超人。
四单元在这条小径的最深处,我绕过几个正在草坪上踢球的孩子往里走。随即我就听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的声音。踢球的孩子们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我也紧跑两步,来到四单元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