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习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蹍蹍蹍,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数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儿。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儿什么不好,你他妈的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屄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事儿我背了处分、留校察看,还陪室友上了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多惨,我跟室友说,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也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3
那天我正在半空中吐。为了不吐在他身上,我滑翔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吐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听见秦舞阳喊我。
“嗨!”他吓了我一跳,居然膈肌就不痉挛了,我停止了呕吐。
“我练成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我撒了欢儿,一飞老高,差点儿把大果冻捅破,差点儿替盘古开了天。然后我急停急转来了个俯冲,假如不是及时收了身法,脑袋就得扎进地壳,差点儿替盘古辟了地。
我在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银制的铃铛。总之我兴奋莫名,尽管我不相信他练成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吐了。
我的秦兄告诉我,他跟我说话时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轧路机碾过似的。他说他已经练成了必杀之技,他刺出十一刀所用去的时间只是人类眨一次眼。我说你吹牛逼,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数不出十一个数,你能数到五我都叫你师父,叫你祖宗都成。可他依然语气平平地抛出一句话:“你可以脱下你的衣服。”
于是我把我新买的毛料西装脱了下来,两手各抓一角,绷紧,为了证明他吹牛逼,我豁出去了我的新衣服。“来吧。”我说。
“你现在可以数了。”他说。
“可你根本没动啊!”我说,“别开玩笑,你那么大年纪别骗小孩。”
“数数吧,我从来不骗人。”他说。
他要是真骗我我就踹他一脚,今天我是穿我爸的大头鞋来的,“数就数!”
二十二个窟窿。我的西装成网兜了。
“原本是可以只留一个洞的,”秦舞阳说,“可我怕你不信,所以刺了二十二个不同部位。”
“不对呀,”我说,“你说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刺十一个窟窿,可这是二十二个—”我想古人脑袋转得毕竟慢,不如抵赖试试,“所以严格地说,尽管你多刺了一倍的窟窿,你还是输了。”
“可你眨了两下眼。”秦舞阳说。
“我,我叫你师父行吗?”虽然论年纪叫他祖宗也没啥,但我还是想打个折。
“不用。你也不用叫我秦兄。”秦舞阳说,“你叫我大傻??”
“大傻逼。”我说。
“对,你叫我大傻逼就行。”
于是我又让他弄得忧伤了。
我们又上路了。
路上,我问他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说下一站是去找一个人,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说:“也许是几个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我飞得高了一些,俯视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已经散乱的发髻。我这样做不是疏远他,而是不想打扰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们终于看到了山,这让我再次兴奋起来,就连秦舞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在空中看到他微微点头,足足有三次。
混沌世界的山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刺眼的白垩色,在半山处有一些赭黄,像是老烟鬼的牙。整个山脉也是狼牙的形状,狰狞可怖,似是要撕咬苍穹。
在半山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聂政。假如你不了解这个人的故事,去查查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个成功的刺客,他替恩人严仲子杀了仇人韩相侠累,临死前还手刃了几十个侍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老姐聂荣,赴死之前还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割掉了鼻子和嘴唇,最后剖腹割肠而死。
秦舞阳是来寻找力量的,我想。
没有人比眼前的聂政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孔武之力和匹夫之勇,而是超越肉体的赴死之心。
聂政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照亮了整个山洞。我知道这有点儿夸张,我的意思是说,身处这个没有火种更没有电的洞穴,你的的确确感受不到它的黑暗,因为当秦舞阳站在这个人面前时,后者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一直照进秦舞阳的心里,半空中的我,甚至看到了秦舞阳心脏鲜艳的跳动和血流的湍急。
我贴在洞壁不敢说话,我被那两道光骇住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勇者的能量发出的光,除了光还有强大的气场。
来了?
来了。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请给我力量。
不哆嗦,不尿裤子的力量?
??嗯。
世上无此力量。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刺杀侠累,血拼武士,又剜眼、毁容、剖腹、割肠。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你没有哆嗦,更不可能尿??裤子。
的确没有。假如我颤抖了,假如我尿了裤子,就不可能接近侠累,更不可能把剑刺入他的心脏,更更没有可能杀掉几十个韩国武士。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的是什么,必须做的就是杀人;我还知道我绝对不能做的是什么,比如不能哆嗦,不能尿裤子。也就是说,要保持头脑清醒。
除了头脑清醒呢?
还有感恩的心,以及爱。
听到这儿我都想唱歌了,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我觉得聂政有装逼之嫌,当然,他有装的资本。可我还是隐隐感觉,秦舞阳从聂政这里得不到力量,倒不是聂政不给他,而是给不了。力量这种东西只能来自自身。
何谓感恩之心,何谓爱?秦舞阳继续问。
我身为屠狗辈,严仲子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他能纡尊降贵与我结交,能赠金与我老母,当然,我婉拒了,但我深知我应感他恩情,并他日报答。所以我才为他手刃仇人。此为士为知己者死。而我姊尚在人世,我不能连累她的性命,所以我才剜眼毁容剖腹破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这是出于我对亲人的爱。这两点你若没有,你必色变振恐,你必尿湿裤裆,你,你有吗?
燕太子赏识我,我虽然年幼,但太子待我以上宾之礼,这个恩我是感的,而且很感。至于你说的爱?爱?可我没姐姐啊!我连亲人都没有?
可你有荆轲。你是他的副手,你若视他如手足,你自然不会两股战战,更不会—
可?可是他说他要等的,是跟你一样的屠狗的朋友,他还叫我竖子,他根本不信任我??
荆轲对你的不信任,错了吗?
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不了你力量,力量只能来自你的内心。
被我不幸言中了吧,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判断,几乎忍不住要跟聂政去炫耀一番,可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在聂政的目光之下,我的秦兄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槁灰,显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戳中了最疼的地方。
走吧,走吧。离开这个洞,离开这个叫聂政的成功学大师,离开满世界的正确答案。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地走。我几次想对他说,想飞到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胆怯你惜命你耿耿于主管领导荆轲的不信任你颤抖你筛糠你吓得尿了裤子,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你比聂政可爱,跟聂政比起来,我觉得你更亲近,更可以交朋友。
可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向两千多年前的同类输送价值观。
虽然我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改变历史。
下山后我想到了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