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让,”我说,“你可能知道一个叫豫让的人,赵襄子杀了他的主人智伯,并把智伯的头骨当酒杯,豫让绞尽脑汁想为主人报仇,为此不惜拿硫酸把脸烧成烂菜花—我记得未必准确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漆肯定有腐蚀性—为的是不让仇家认出自己,还把炭吞了一筐,摧残声带成了哑巴嗓子,为的是不让仇家听出自己。他终于在一座桥上等到了机会,可他还是没报了仇,赵襄子的马有预警功能,上桥就嘶鸣,结果赵襄子的侍卫把豫让抓了起来。豫让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砍几刀解解气,就算是为主人报仇了。这个请求说实话非常之孩子气,可赵襄子感其忠义,真的脱了衣服给他,豫让就把老赵的衣服剁得稀烂,就像我这件让你扎了二十二个窟窿的破西装一样,然后对着天空喊,主人啊,我没辙呀,这样就算我给你报仇了行吧!说完就自刎了。后人谁又敢说他没成功呢?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含义不是只有一种。”
“可我连秦王的袍子一角都没碰到。”
“嘿,我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啊,我给你讲豫让的故事,不是让你去砍秦王的衣服,嬴政也不见得有赵襄子的气量,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成功看得太狭隘—”
“可我确实是失败了啊??”
“轴,真轴,怎么跟你说好呢?你失败了,你确实是失败了,你哆嗦了你尿了裤子,可你这么想,你毕竟载入了历史,数不清的人记住了你的名字叫秦舞阳,这还不够吗?历史浩瀚得比大海还浩瀚,可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全名的又有多少人?”
“可我不想以这样的结局留名。”
“这样留名怎么了?谁会责怪你呢?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你才十三岁,你还是个孩子。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尿床呢,可你老人家十二岁就杀人了—”
“在我的时代,十三岁就是成年人。”
“唉,怎么劝你都没用是吧,牛角尖钻到底是吧,好吧好吧,你去死吧。”
“我本来就是去死。”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我气得在空中打滚撒泼揪头发,假如有面墙我也撞了,撞死我拉倒,省得生这份千年闲气,结果由于太过气愤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数了半天星星才站了起来。起身就发现腰扭了,走一步就从腰疼到尾骨疼到脚后跟,再走一步就从脚后跟疼到尾骨又疼到腰。
秦舞阳看着我发了会儿愣,终于架起我往前走。“你不飞了?”他说。
妈的,我要能飞还要你搀吗?“老子真倒霉,贱兮兮地非要跟你做古今知音—”
“你说的老子,是那个骑青牛的老头吗?”
“啊,你还读过老子的书!”我对这呆瓜刮目相看,同时福至心灵,决定给他讲讲老子的哲学,“太好了,我跟你聊聊无为吧—”
“我不识字,我是说我家也有一头青牛??”
4
再跟他说话我就是猪。
当我能飞的时候我在空中一手指天一手扪心发了誓。我被两千多年的智商差异搞得精疲力竭,是我笨还是他笨我也弄不清楚了,假如再纠缠下去,就会陷入庄周式的危险—我是秦舞阳变的还是秦舞阳是我变的?我是秦舞阳转世还是秦舞阳是我转世?可人家庄周比我浪漫,梦蝶比梦见秦舞阳美好一万倍。
秦舞阳依然像纸人一样轻飘飘地前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在没有风的果冻状空间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出这种醉鬼的步态,可我肯定他没喝酒,这个世界没酒可喝,甚至连水都没有。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种步态只能说明他内心乱七八糟,被命运和所谓的找回尊严的信念裹挟,他只能像风中的一粒尘埃,走到哪儿只能由命运说了算。
现在命运让他停住了脚步。命运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刚说没水,就瞧见前方有一口井,井台是四方形的,由青石堆砌而成。井口之上有个辘轳,一个着青色衣裙的女人站在井台上。我飞到井口上方,徐徐下降,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的黑发,和插在她头上的一根荆钗,再降低一些,我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小巧上翘的鼻子,和睫毛上的一颗晶莹水珠。这不是个女人,是个女孩。最多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尚未发育或者即将发育。
这时秦舞阳也走到井边,停下脚步,眼神涣散,从我的角度看,似是望着女孩头上如云黑发和简陋荆钗。
青衣女孩两手摇着辘轳,轻轻抬起下颌,那个有着美妙的尖的下巴之上,两瓣薄薄小小的唇,让我想起一个词牌名:点绛唇。
时间好像静止了,半空中的我亦静止不动,我的姿势像个不敢扇动翅膀的呆鸟。
大概用了一千年,青衣女孩的目光才与秦舞阳对接。从她那剪水双瞳里,我破解了一个秘密:她洞悉一切,她一直在等他,大概等了有至少一千年。
我看见他们站在那里,站在世界的尽头,混沌的边缘。此时的暴力少年秦舞阳和青衣女孩一样纤弱,假如有一阵风吹来,他们就将一起飘走。
我叫青绋。我一直在等你。
你认识我?
不枯井边旧精魂。
我听不懂你的话。
(原来这个井叫不哭井,秦舞阳你可以喝点儿这井里的水,喝完你就不哭了,不光眼睛不哭,膀胱也不哭了。我在空中想)
你叫秦舞阳。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到回去的路。
你能指给我回去的路吗?青?
青绋。能,我能指给你回去的路。可我不想指给你,我希望你留下,帮我打水,帮我摇这个辘轳。
我可以帮你打水,帮你摇这个辘轳。可我需要你给我指路,你也必须给我指路。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就杀了你,我是秦舞阳,十二岁之后就没有人敢跟我对视的秦舞阳。
现在我不就正在和你对视吗?你并没有杀我。
我??
(秦舞阳亮出了那把缠着草绳的匕首,也就是在我两次眨眼的时间内刺了我西装二十二个窟窿的那把匕首。我准备俯冲下去阻止他,我要告诉他什么叫怜香惜玉。我凌空空翻,把大头鞋钉着铁掌的鞋尖对准了他的手腕。这时,刀掉在了地上)
我??我好像没了杀人的力气??也许,我只是没了杀你的力气。实际上,我从来??从来没杀过女人。
那你就留下来,帮我打水,帮我摇辘轳。
好吧。秦舞阳说,说完他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就像一个疲惫的人脱掉的一件衣服。
我累了,秦舞阳说,我想先睡一会儿。然后他就闭上了眼。
这时我吐了口气,如一片落叶降落在青绋的对面。我跳上井台,放肆地盯着她看。她美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发现她看不到我,这是我在她面前吐舌头吐口水龇牙咧嘴擤鼻涕,甚至把裤子脱下来拿屁股对准她无耻地摇摆后才发现的,青绋毫无反应,依然目光空洞,依然沉静地摇着她的辘轳,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于是我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难以描述的舒服,无梦地酣睡,美妙的黑甜乡。
当我醒来时,井台上站着秦舞阳,正在摇辘轳的秦舞阳。青绋隐在他身后,两只羊脂玉般的手,环着秦舞阳的腰,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随着秦舞阳的摇动,她的青色裙裾微微摆动,仿佛这个混沌凝滞板结的世界就此有了风,轻柔的风,温暖而美好的风。
这就是我看到的情形。他们让我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我撑起胳膊,以肘支地,仰视着井台上轻摇的青绋和秦舞阳。突然很想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黑色木桶的边缘升上井台,渐渐露出全貌。青绋和秦舞阳停止了摇动,水柱如瀑从桶底坠下,水流渐细,有如银链,随后如断线的珠子落到井里。
青绋感到了秦舞阳的疑惑。
这是一只漏底的桶。这就是我的工作,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直到把桶摇上来,然后看着水倾泻而下,看着桶里再也没有一滴水,再把桶放下,继续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
你,青绋说,你愿意陪我摇下去吗?
摇到什么时候?
摇到这个桶盛满水为止。
这个桶??不可能装满水。绝无可能。
那就摇下去,等着不可能变成可能。青绋说。
告诉我回去的路。秦舞阳松开了攥住辘轳摇把的手,说。
我和秦舞阳躺在距离井边有几丈远的地方,我们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两手交叠枕在头下,望着混沌的天空,听着远处传来的青绋摇动辘轳的欸乃声。
“就这样吧,”我说,“我要是你,我就留下来摇辘轳,虽说单调点儿吧,但你有青绋这个美妞儿相伴,不也挺好。”
“你跟我说话了,”秦舞阳说,“你是猪。”
“好吧好吧,我是猪行了吧。”他记得倒结实,“我是不是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就得作出抉择,是留下,跟那个女孩无意义地摇辘轳,还是回去有意义地找死。”
“你看你也认为摇辘轳没意义。”
“死本身有意义,可死了之后呢?你敢说死了之后就有了意义吗?”我说,“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可你确定我还活着吗?”
简直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我眼里的傻蛋弱智一根筋的秦舞阳居然破解了那么大一个秘密,假如不是他,聪明的现代人如我,也找不到猜不出回去的路。
那天一切如常,我躺在井边,望着井台之上的秦舞阳,和以白皙手臂琼脂手指环住秦舞阳的青绋,随着他们的节奏,我闭上眼,婴儿一样睡去。无梦,黑甜。
我以为他们就将这样摇下去,摇到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什么的,我以为秦舞阳彻底改变了主意。等我醒来,我也将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我都想好了怎么跟秦舞阳告别,那就是不告别,我将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就是我在入睡前所想的。
没想到我这一觉如此短暂。我被“扑通”一声惊醒了。“咕咚来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来,咕咚没来,秦舞阳走了。
青绋呆呆地立在井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手离开辘轳的摇把,她两手交叠贴在胸口,如同捧心的西子。纤手之下,我敢打赌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
她垂首望着井下,如云的黑发无力地垂下,苍白的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泪还是水滴,当她抬起头,我看到她眼里有比井还要深的忧伤。
秦舞阳猜出来了,也许是蒙的,回去的路就在井里。
一个永远要摇下去的辘轳,一个永远盛不满的水桶,一口永远不干涸的水井。
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却最有可能存在希望。也许,秦舞阳就是这么想,并想到的。
是离开的时候了。我缓缓起飞,在井口上方盘旋了两圈,我看见青绋又把手伸向了辘轳,接着我又听到了欸乃声。我在空中把自己竖得笔直,头下脚上,自杀一样插向黑洞洞的井口。掠过青绋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
香得揪心。
我又来到秦王宫外的空旷。天上是战战兢兢的残阳。
我看到十三岁的少年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木匣,地图里夹着那把徐夫人亲手锻造的匕首。走在他身前的是手提樊於期人头的荆轲。
我看到了秦舞阳凌乱的脚步,我听到了秦舞阳凌乱的心跳。
我看到了浑身颤抖的秦舞阳,我听到了他心里的挣扎。
我目睹了荆轲悲壮的死,和秦舞阳卑微的死。
我还看到了他身下的一片尿渍。
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里的恐惧。
然后就起风了,一个纸人从我身边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