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张床上躺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满脸鲜艳的粉刺,头发杂乱,结成绺,湿漉漉地黏附在额头。年轻人的头歪在床边,铺了竹席的枕头闲置一边,半张着嘴,嘴角挂着呕吐物的残留和一些白色的泡沫,脸、脖子以及裸露的“V”字形胸脯的颜色是一致的酡红。他的一条汗毛浓密的短粗小腿耷拉在床沿,黑色人造革凉鞋还套在脚上,保持着被扔上床时的姿势。
房间里的味道主要是少年呼出的酒气,次要的味道这时正被裙子里的男人独享。裙内大概是风光旖旎,男人的鼻子在女人的小腹上拱来拱去。女人笑得弯了腰,两手却拽着裙子的下摆不肯松手,继续囚禁着那男人。
男人吸饱了女人的气味,从裙子里钻出来时变得精神焕发。女人好像也并没有损失什么,倒像是被男人吸走的是这屋子的溽热,她向后捋了头发扎起马尾,人显得清爽了些,思维似乎也活跃起来。女人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男人则打了个榧子表示同意,于是两个意识清醒的人开始行动。
行动的第一个步骤由男人完成。两人到床边,男人叫女人搭把手,抬起熟睡中的少年沉重的肉身,由于女人止不住地笑,这个动作重复了若干次才得以完成。男人褪掉少年的短裤和内裤,少年成套的物件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
女人以手掩唇,笑声戛然而止。她俯身注视这幼稚丑陋的物件,两瓣朱唇弯成“O”形。
女人征求男人的意见,男人慨然应允,显示出了一个情人最大尺度的大度。
于是女人探过手去,以食指的指腹轻触那物件,然后加入了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最后盈盈一握。
女人说:“好软啊!”
男人抱着头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说:“一会儿就不软了。”
不一会儿,男人的话应验了,女人伸出葱指把扫过少年小腹的长发拢在耳后,另一只手继续上下套动—她换了一只手,得到与方才不同的感知。“好烫啊!”她说。
“这是童男子的温度。”男人说。
“还有童男子的硬度哦!”女人说话的同时,持物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一点儿力。
这时女人脱了鞋小心地上床,把醉酒少年笼罩在她的胯下。女人缓缓下蹲,撩起裙子悬在少年的髋部。女人抬头看着男人,说:“那??那我开始了啊?”
“开始吧。”男人瞥了女人一眼说。女人吐了吐舌头,撩起裙子轻轻坐下去。
男人点了支烟,喷出一口,扬起下巴望着烟雾升上天花板,他的话随着烟从鼻腔深处飘出来:“你要是想来真的也可以。”
“我才不呢!我可不愿意跟他??”女人藏在裙下的手里握着少年的物件,“他这东西又小又难看。”
“你尽量快点儿。”男人掐了烟,往下一滑躺平,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女人和少年。
“他醒不了。”男人说,“你放心吧,心无旁骛地,给我这大恩人举行一个隆重的成人仪式。”
“你瞧着吧,肯定隆重。”女人说话的时候手里套动不停。或许是由于弯着腰,血往头部涌,她的脸上真的浮现出格外隆重的表情。
一会儿的工夫,女人说:“出来了,这么多,弄得我满手都是。”女人跳下床,从包里掏出一团纸擦手,“我还是去洗洗吧,黏糊糊的。”女人打开门去水房,出门前用左手向下捋了捋裙子。
“你就在外边等我吧。”男人说完下了床,把窗帘打开一条缝向外望。一道强光刺刀似的扎过来,他忙又放下窗帘。
房间里,只能听到少年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男人转过身时手里捏了个东西—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他把盖子拧开,左手托着熟睡少年的根茎,右手倒持,小瓶里黄色的油状液体缓缓流下,男人的脸上露出孩子似的顽皮表情。
完事后,男人把空瓶装进裤袋,站在床头,左手夹在对侧腋下,右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房门被轻轻带上。
大三的乔凤鸣和刚入学的杨小通是老乡,同乡会相识那天,聚会已进入尾声。喝得醉醺醺的乔凤鸣一把搂过杨小通的肩膀,说:“小兄弟,小老乡,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哥哥我。”
那是杨小通第一次参加这种有沙龙味道的聚会,地点是在男生宿舍楼的楼顶平台上。那天夜风习习,有星无月,杨小通被学长们灌了几杯马尿味的散啤,晕晕乎乎地靠在栏杆上。眼前是一群朝气蓬勃的人,在乔凤鸣的吉他声中起舞,女生们在悠扬的琴音中旋转,她们飘扬的白色长裙拂过杨小通的脚踝,麻酥酥的。杨小通闪到一边,趴在护栏上眺望远处的楼群,觉得这个地方美好,这儿的人美好,这个时代美好。他想他今天能够享受这种种美好,多亏了那十年寒窗啊。
两个女生过来邀杨小通跳舞,穿着在杨小通看起来一样的白色长裙。她们嘻嘻哈哈地喊他师弟,其中一个还伸手拽他的胳膊。杨小通靠在栏杆上无路可退,只能横向移动,这使他躲开女生的动作看上去像一只昏头昏脑的螃蟹。
杨小通两手死死攥着栏杆,说我不会跳,真不会跳。两个女生就说,我教你,来嘛,我们教你。她们身上渗出的香气入侵着杨小通的鼻子,她们在夜幕中流转的眼波入侵着杨小通的心脏。他感觉头晕得厉害,在晕倒之前他想自己只有逃跑,于是他松开栏杆,斜着突破她们的包围。脚下突起的沥青绊了他一个趔趄,这一下,带出了背后成串的笑声。
当晚的日记里,杨小通记上了“银铃般的笑声”和“她们怎么那么香”,但是他日记里的主要人物是乔凤鸣。杨小通写道—“这个大哥对人挺好的,会弹琴,会跳舞,会写诗,没想到我还有个这么有才的老乡。”他还把乔凤鸣的诗抄在日记本上—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出自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杨小通看不出这诗有什么好,他没喂过马,不过他想自己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喂猪,也没少劈过柴;他想自己的爹娘也关心粮食,关心种什么菜更能卖钱;他想起他家里种得最多的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他想除了周游世界之外,别的几样有什么好幸福的呢?可是他又想,“这个才子大哥”的诗一定是好诗,一定有他还不懂的奥秘隐藏在文字里。
想累了,杨小通就睡着了。有些稀奇古怪的梦在他支离破碎的睡眠里,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生长。
乔凤鸣没有食言,每次有聚会都喊上杨小通。乔凤鸣跟狐朋狗友们说,这是我小老乡、小兄弟,诸位多照顾着点儿。这话让杨小通觉得温暖,就更愿意跟着乔凤鸣。乔凤鸣踢足球,他不会踢,就在场边给乔凤鸣看衣裳。吃完晚饭,乔凤鸣和几个哥们儿在操场上弹琴,杨小通不会弹,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听。女生们循着琴音围过来,乔凤鸣和他的哥们儿弹得就更起劲了。掌声一响,杨小通跟着一起鼓掌,可他发现自己总比女生们的掌声慢半拍,这让他有点儿脸红。乔凤鸣和朋友喝酒,杨小通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吃饭,有人想灌他酒,乔凤鸣的杯子就举起来,说我替我兄弟干了这杯。杨小通就没见乔凤鸣喝醉过。
有一天乔凤鸣领着杨小通来到校外一条幽深的胡同,走进一个安静的院子,敲开一扇被沉重的柜子顶住的门。
躲在乔凤鸣身后的杨小通被几双戒备的眼神骇住了,那些惊兽似的目光在黑暗中齐刷刷地射向他的脸,于是他像被几把刀逼住一样变得畏葸不前。
乔凤鸣把杨小通拽到身前,摁在屋中央的一张板凳上,对那几头因为受惊而愠怒的野兽说:“哥儿几个放心,这是我兄弟,不是外人。”
野兽中的一头瞪着眼问:“出了事儿你兜着?”
“我兜着。”乔凤鸣凌厉地瞪回去,说。
在乔凤鸣给予杨小通的若干个第一次当中,后者注定将对这辈子头回看黄色录像的经历记忆犹新。电视屏幕上的景象以及浸入骨骼的疼痛,一次次地在他的梦中重复和发作。就在那天,他学会了自渎—昏暗的屋子里,一群野兽的其中一头躺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团白得耀眼的棉纸,对其他人说:“我忍不住了,哥们儿准备泄洪了啊!”乔凤鸣和他的朋友们连头都没扭过去,依旧盯着屏幕,说:“请便请便,你忙你忙。”杨小通身处的角度恰好让他用余光收看到了床上的一幕—那个幸福战栗得旁若无人的人,正在专注地引导着体液排出体外,对无意间做了一个少年的人生导师浑然不觉。
开始,杨小通还是用余光观赏,不知不觉的,他的脑袋就被吸引过去,眼发直,嘴咧开,脸上浮现出某种欠揍的神情。然后一个黑糊糊的物体飞来,命中他的额角,接着,一个人扑过来,杨小通像一棵白菜那样被收割了。他的后脑夯在水泥地上,在将晕未晕之时,他的头、脸、胸、腹承受了密密麻麻的攻击。攻击者先是投掷了一个老式半导体,随后从床上弹起,把杨小通踹倒在地。他高声骂了半句就迅速闭嘴,沉默着,只用拳脚发言。杨小通佝偻在地上画圆,宛如一条头尾相连、正在躲避鸡喙的虫子。
被打者与打人者仿佛达成了沉默的共识,都一声不吭。
回学校的路上,杨小通挂在乔凤鸣的肩上,好似一条摇摇晃晃的丝瓜。
乔凤鸣问:“你怎么就光挨打也不还手?”
杨小通说:“乔哥??我??不会打架。”
乔凤鸣又问,“那你怎么也不吭声?”
杨小通说:“乔哥,你不是??嘱咐我了吗?看??电视就行了,别吱声??”
乔凤鸣笑了,他把杨小通往上提了提,说:“光嘱咐你非礼勿言了,忘了嘱咐你非礼勿视。”
杨小通挣了挣搭在乔凤鸣肩上的胳膊,没挣动,“乔哥我??自己能??走。”
乔凤鸣说:“你能走个屁,都他妈瘸了。那孙子下手还真狠。”
“乔哥,那人是在??手淫吧?”
“那叫自慰。”乔凤鸣说,“安慰的慰,慰劳的慰。你没自慰过?”
“没??”杨小通说,“乔哥,你嘴流血了。”
乔凤鸣伸手抹了一把,手背上血迹斑驳,说:“碰破了点儿皮,没事儿。”
“乔哥??我给你添??添麻烦了。”
杨小通的确给乔凤鸣添了麻烦。那时杨小通还在地上风雨飘摇,不知何时,落在身上拳脚的雨点就停住了,但他还是蜷缩在地不敢动,随即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放下抱住头的手,就见乔凤鸣和那个施暴者像一对连体人在地上翻滚,其余几个人又拉又拽,试图把两人分开。
“算不上什么麻烦。”乔凤鸣说,“都是爷们儿,回头我请他们喝顿酒就没事了。”
一个傍晚,杨小通在食堂碰到了乔凤鸣。乔凤鸣端了三个摞在一起的饭盒正往外走,他冲杨小通抬了抬手里的饭盒:“别去了,我这儿买了俩小炒,跟我一块儿吃吧。”
两人来到男生宿舍楼的顶楼,乔凤鸣把饭盒交给身后的杨小通,从裤兜里掏出一片残破的X光片,插进门缝,左手拉住门把手晃了几晃,门就开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乔凤鸣开了灯。这是一间闲置的宿舍,一门一窗一张桌子,靠近门口的墙上有上下两个壁橱。靠窗有两张上下铺的床并在一起,已经铺了被褥。窗上挂了一块可以阻挡一切光线的黑绒布。
乔凤鸣把桌子搬到床边说:“搁这儿。”然后弯腰从床下摸出一瓶二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