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中国》被封闭之后,言论自由更无一点空间,怎么又冒出一个轰动一时的“文星”事件呢?文星书店是1952年创办的,《文星》杂志是1957年创办的。在《文星》杂志创刊后的前四年里,它只是一个正派而普通的刊物,成绩平平。真正的突破,在李敖进入《文星》以后,自此四年中杂志变色、书店改观。在李敖影响之下,《文星》主张中国走现代化的道路,它的自由、民主、开明、进步、战斗等鲜明色彩,表现在《文星》杂志上、《文星丛刊》上、《文星集刊》上,以及其他大量的出版品上。《文星》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在挖根上苦心焦思,在寻根上慎终追远,在归根上四海一家,定向方面的成绩,实在是思想冰河中的异数,文化沙漠中的奇迹。就这样的,《文星》成为《自由中国》杂志以后,官方眼中钉的递补者。在封杀《文星》的手法里,最耐人寻味的,除了照例扣红帽子外,更利用一批“出身”共产党或出身左派的人儿,去罗织《文星》罪状。没问题,硬挑出问题,叫做“罗”;罗出问题再予以串连成罪状,叫做“织”。就在这种罗织作业下,文星的被迫陨落,也就指日可待了。
最有趣的是,当国民党中常会上,小人们向蒋介石报告《文星》闹事应该严办的时候,蒋介石说:“把萧孟能、李敖先给党纪处分。”小人们再说:“但萧孟能、李敖不是党员。”蒋介石说:“萧孟能的父亲萧同兹是啊!要萧同兹负责!”萧同兹在国民党里的老面子,延缓了《文星》之被消灭,并不能使《文星》免于被消灭。大祸临头像一张禁网,它是慢慢扣下来的。先是开始查禁《文星》第九十期,那只是一个动手的讯号,杀戒一开,自然就有好戏看。“杀身之祸”是1965年12月间筹印《文星》第九十九期时发生的。查禁命令,内容洋洋大观,《文星》被停刊一年。但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处分,骨子里,处分却是更严重的,那就是蒋介石下手令:“该书店应即迅速设法予以封闭。”在这一手令下,文星被封,就在眼前。不过,《文星》的问题是李敖,如果李敖与《文星》脱钩,《文星》仍然有救。在此一“希望”下,在蒋介石秘书长张群的“党党相护”下,萧同兹向蒋介石上了报告,“为《文星》杂志办理不善,受有停刊处分,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产生不妥倾向,拟即由同兹负责整理,谨报请鉴察”。萧同兹的报告措辞谨唯,虽为《文星》上报告,却处处站在蒋介石利益进言,所谓“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产生不妥倾向”、所谓“近闻海外有左倾分子托于言论自由之说,阴有支援《文星》,亦恐因此影响政府之威信”等,都是站在这种立场进言的。报告文字洗练,是出于李晋芳之手,再经黄少谷改正过的。这种文字,再经张群过目后,认为可以打动蒋介石,于是张群就附上相应的签呈,张群的签呈和萧同兹的报告送到蒋介石面前后,蒋介石在张群、萧同兹、黄少谷、黄杰四个人的老面子下,基于他自己的利益,终于网开一面,批示“可如拟试办”五个字。于是张群得令于1966年2月26日,以“极机密最速件”,写信专送给萧同兹,报告佳音。就这样,《文星》由萧同兹“老年人接青年人棒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由萧同兹出面来挡,使《文星》渡过险境。但是到了1967年,《文星》杂志停刊一年处分已满,依法原可以自动复刊的,但是2月23日,国民党中四组以“五六宣50037”号密件致萧同兹,说是“据有关方面会商结果,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文星》杂志不宜复刊”。于是,就在党的命令超过行政命令下,《文星》杂志永不复起。这就好像先用行政命令把你打昏,然后再用党的命令把你杀死。蒋介石纵使一时看老同志的老面子,放过文星,但蒋经国率领的一批政战系、情治系、党政系的人们,绝不放过文星。因此,萧同兹虽“心力交瘁”地挽救,文星改组仍不会成功。拖到1968年,官方终于忍不住了,首先,官方开始在税务问题上面找文星的麻烦,希望能够查出逃税漏税的证据,用作借口。不料,《文星》早防到这一着,税务机关追查之下,竟发现《文星》连卖一张报纸,都会自动开发票!在这种简直无懈可击的情况下,官方除非走栽赃嫁祸的路,也就别无他法。于是,官方决定硬来了。
1968年1月25日的下午,“警总”纠合各路人马,突击搜查文星资料室。三天以后(1月28日),萧同兹坐车开始被跟踪;第四天(1月29日)起,文星书店门口有“计程车”两部及便衣多人驻守不去。情势发展至此,可见蒋经国他们的确不经过张群,“直接上报而要径自执行”了。萧同兹感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就在2月5日写信给张群,“惶悚待命”了。萧同兹不愧是老于世故的,明明是你蒋介石两面做人、逼我关门,可是我绝口不提一个字,反倒字里行间,哀哀请求你恩准我自我结束。张群收到信后,只好转呈蒋介石,蒋介石批了一个“阅”字,意思是说知道了,你就去停业吧。于是,苟延残喘了两年的文星,终于还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蒋介石那边决定了文星停业,但在蒋经国这边,却照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抓人,以期把案子落实。在文星宣告结束的广告与海报出现后,文星读者为了抢购,为了抗议,也为了惜别,天天挤满了书店,买个不停,场面之大与声势之壮,也足欣慰,令他人胆寒。到了3月31日晚,是文星最后一天,正赶上星期日,整日书店挤得水泄不通,其中甚至有国民党大员如陈建中等,也混进来买书而去。10点后萧孟能亲去书店,在慰问中陪读者度过了最后的两小时,到子夜12点,正式结束。这时书店门口便衣与“出租车”很多,一个特殊身份的“客人”,一直陪到最后,临出店门,还在橱窗前看了好一会儿才走。
星沉之后,文星风潮的动力李敖,被封笔、被跟踪、被监视,最后因彭明敏案被诬指为“台独五大中央委员之一”而入冤狱五年半。李敖入狱之前,作家柏杨因刊登大力水手漫画,被指为讽刺蒋氏父子而入黑牢。柏杨原是蒋经国文学侍从之臣,根本无意逆蒋氏父子之鳞,而李敖则是存心对着干的。可见在蒋氏父子眼里,无意也好,有心也罢,只要冒犯了圣颜,就得由特务来收拾,打入黑狱,滥施刑罚来以儆效尤。
由此可见,文星虽由老国民党员萧同兹来接管,仍然不行,亦就不足为异了,因为赶尽就要杀绝。有人以为雷震若仅书生论政,不去组党,不会出事,亦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胡虚一已举证说明,组党之前,蒋介石就想以高价收买《自由中国》,然被雷震所拒,已触蒋氏之怒(胡虚一《雷震与蒋介石交恶述源》,载《清算蒋介石》,第277—284页),所以不组党还是会被封。《自由中国》反对蒋违宪连任,就会被消灭。组党不过是冒犯之一,任何冒犯都会导致同样的命运。
蒋介石从1950年3月1日复职起,到1975年4月5日死亡止,前后二十五年之间,他的“总统”身份,都是非法的。即使蒋介石以强势在1950年3月1日“复职”后,非法“总统”干到1960年,还是出了大问题,因为《中华民国宪法》第47条明定:“总统副总统之任期为六年,连选得连任一次。”可见纵使1960年以前干的都合“宪法”,1960年到了,既满了两个六年,也不能再超过“连任一次”的限制,也得下台。但1960年将届,蒋介石再变花样,以使“国大代表”加薪到和“立委”相同等贿选手段,由非法的“国民大会”通过了修改“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案,竟通过“动员戡乱时期,总统副总统得连选连任,不受宪法第47条连任一次之限制”。1960年3月11日,蒋介石公布了这一“条款”:十天以后(3月21日),他就凭这一“条款”再干上第三任“总统”,以后如法炮制,至死方休了。
在蒋介石一连二十五年的非法“总统”过程里,1960年的一次,是个重要关口,因为这次“违宪”,比“复职”那次“违宪”还明确,照《中华民国宪法》第47条规定,根本没有第三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包括胡适、张君劢等海内外有识之士,十目所视、十手所指,都不赞成蒋介石再连任,所以蒋介石悍然“违宪”,必须要费一阵手脚。蒋介石在头一年(1959)召见钱穆,问以“此次选举,汝是否有反对我连任之意”,就是全盘手脚中的一个小动作。钱穆在蒋介石追问下,挺不起腰杆,否认此事。蒋介石“随即起身向书架取书”,要用书证明钱穆的否认不可靠。钱穆当时即连忙说:“总统勿再检此书,应是我民国三十九年初到香港时所写向政府进忠告,并非为选举总统事而发。”当年钱穆的文章题为《反攻大陆声中向国民政府进一忠告》,登在1950年4月20日香港《民主评论》第一卷第二十期。统观全文,钱穆谈到的,纵全做反对连任解,也不过希望蒋介石功成身退而已。但是蒋氏猜忌之心,居然会在近十年后突然迂回而至,来兴问罪之师。当然,钱穆对蒋介石功成身退的希望,原是一种马屁,第一次假定在抗战胜利后,第二次假定在反攻大陆后,后者尤属一种天方夜谭。但是,纵属假定,蒋介石也是不高兴的,他的素性是大权在握、至死方休的,你叫他“适可而止,急流勇退”,他就会给你颜色看。所以,1959年9月召见那一次,钱穆虽以逊谢之态,一再解释,但蒋介石“屡颔首,不做一辞”。最后,虽“已届午刻”,却连一顿饭都不赏钱穆吃。这种小动作,看破以后,都是有文章的。
蒋介石撤退到台湾,不能说不痛定思痛,然而他的“痛定”是并非民主不够,而是独裁不足,张群先意承旨,早于1951年1月16日在“总统府”大礼堂召开的“行政院”设计委员会上,公然指出“宪法”必须修改,陈诚还补充说,“当年结束训政与制订现行宪法因受党外影响”,回到大陆后可研究仍采用训政。最后决定“权在总裁”,做最后的决策(见萧同兹未刊日记),日后一再“违宪”连任也就不足为奇了。
1966年11月12日,蒋介石发表了《中山楼中华文化堂落成纪念文》(收入《先总统蒋公全集》第三册),大唱发扬中华文化的高调,国民党人群起附和,称之为“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此一运动是否复兴了中华文化呢?
事实上,文化其名,政治动机与目标其实。……(编者略)
蒋介石倡导的“文化复兴”,其政治性是十分明显的。他本人就毫不隐饰地把中华文化与三民主义挂钩,把孙中山与中华一贯的道统文化挂钩,更侈言:“今日复兴基地之台湾省,实为汇集我中华文物精华唯一之宝库。”(《先总统蒋公全集》第三册,第4230页)在蒋介石的政治号召下,全台湾各界人士热烈响应,于1967年7月28日,在阳明山成立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通过推行纲领与组织章程,并请蒋介石为会长。一呼百诺,又略见法西斯的臭味矣。
中华文化并没有在文化沙漠中复兴起来,由于复古意味较重,也不可能复兴起来,更与现代化运动有碍而少益,倒是可以勉强称之为反毛反共运动,或重振三民主义运动。蒋介石希望这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运动,但是像当年的“新生活运动”一样,昙花一现,无疾而终。如今蒋氏王朝终结之后,连三民主义都要被取消了,连中国文化都要被视为外国文化了,文化复兴运动之无根,可见一斑。
总之,在政治高压下、思想冰河里、文化沙漠上,蒋介石为所欲为,死而后已,无人可以阻拦。在父亲的荫庇下,蒋经国一再高升,由主任而后“部长”、“部长”而后“院长”、“院长”而后“总统”,似乎是水到渠成,实际上莫不是刻意的安排。
§§§第四节屈辱的“对日和约”
1987年11月30日,日本政府公布了《中日和约》的外交档案。《朝日新闻》在第二天(12月1日)以头版头条处理,大意说:《日华和约议定书》中台湾对日本的赔偿要求,为了表示善意而自动放弃的说法,是蒋介石以德报怨的结果。但是三十日发表的“外交文书”中,台湾并非爽快放弃,而是以此作为谈判筹码换取条件,过程中显然可见:日方亚洲局长倭岛英二在1952年3月14日见到张群说:“其他联合国会员国放弃可以,中华民国绝对非要不可。”倭岛英二则说,贵国不是宽大在前吗?到了第八次非正式会谈,叶公超却以“绝对机密提案”,表示要向政府建议以“自动放弃方式,换取其他条件”。而所谓其他条件,则是“与《旧金山和约》规定的联合国会员国同等地位”及承认国府为全中国的代表等。《朝日新闻》的结论是:台湾的“国府”为了死要面子,争取“大国”的地位,终于为了虚名而放弃一切。日本方面的档案公布和舆论评述,告诉了人们:蒋介石从对日本“以德报怨”到“放弃赔偿”,其中有不足为外人道、但外人却明明知道的心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