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戈登想进苏州城
继攻克常熟、太仓、昆山之后,淮军面临着一场自成军以来最大的决战,进攻江苏的省府苏州。
苏州既是天京的屏障,又是重要的粮饷来源,太平军中最能征惯战的忠王李秀成长年坐镇于此。这一带河网密布,城高池深,太平军兵多将广,防御森严。
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李鸿章决定兵分三路。北面李鹤章、刘铭传部由常熟进攻江阴,夺取无锡;南路由李朝斌指挥太湖水师进入泖湖、淀山湖,进攻吴江、平望、太湖;中路主力由程学启率领,从昆山直接向苏州发起进攻。同时命令潘鼎新、刘秉璋、杨鼎勋各部驻守金山卫、洙泾、张堰等处,防备太平军从杭州、嘉定、湖州出发进攻上海。
和以往的作战一样,李鸿章尽量避免调用常胜军,尤其因苏州是苏南最重要的城池,李鸿章更不愿意让洋人染指,所以把洋枪队安排在昆山担任预备队“策应”各路,实际上是把他们扔到一边凉快去了。
八月初二,李鸿章部署已定从前线返回,路过昆山进城休息。刚坐下,戈登已经找上门来了。
戈登来干什么?来请战的。听说淮军马上就要对苏州发起进攻了,他想知道常胜军什么时候开赴前线。
对这个英国人李鸿章表面上十分亲近,心里却设防再三,对这支常胜军,李鸿章更是从不信任,因为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这是一支由洋人装备、训练、指挥的部队。虽然大清国表面上取得了常胜军一半的指挥权,但那只是一小半,这支部队实际上还操控在英国人手里。而这些英国人在中国的每一步行动都必有所图。
所以若洋人不要求参战,淮军在前线打得再艰难也绝不会动用常胜军的一兵一卒;即使洋人请战,李鸿章也要弄明白了再作决定。
于是李鸿章赶紧起身拱手称谢,说戈总兵不远万里来中国,对大清朝廷如此忠诚,如此勇敢,真是可敬。不过进攻苏州的计划眼下还没“部署妥当”,等真要动手的时候再跟戈总兵商量吧。
李鸿章在耍滑头,戈登也看出来了,可是这种属于高级“滑头”,看得出来,却拆不穿。只好换个话题,说这次进攻苏州遇到的是常胜军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战斗,相对而言常胜军的兵力实在太少,希望能得到李大帅的允许,临时招募一百五十名英国军官参战。
听了这话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子,可脸上一点也没带出来,笑眯眯地问戈登,只增加军官?要不要相应地增招些兵勇?
戈登非常客气,说招兵的事儿先不急,只要先招军官就行。
戈登这是要干什么?
很显然,增加一百五十名军官,那相应的就要多招两三千名士兵,这样一来,常胜军的规模就要翻番了。而且增加英籍军官会使这支军队更加“英国化”,中国方面怕是连那一小半的控制权也要失去了。戈登趁着苏州决战的机会提出这种要求,明显是有政治意图的。
话说回来了,天下事就怕“没准备”三个字。所以李鸿章对这些洋人日防夜防,对方提什么要求,说什么话,自己该怎么答,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全。现在听说要增招军官,李鸿章连眼都没眨就竖起大拇指:好主意!有了这一百多英国军官,常胜军的实力就更强了。不等戈登张嘴,话锋一转,说常胜军眼下一个月的饷银已经需要六万两,要是再增加人手,这笔军饷只怕还要翻倍,实在筹不出这笔钱来……这样吧,等仗打完了,大家回到上海再认真商议此事。
仗都打完了,还增招官兵干什么?
眼看李鸿章又想滑过去,戈登赶紧揪住不放,说自己算过账了,增加这些人手,常胜军每月只需多领一万两银子。
看这意思,英国人为了给常胜军扩编,宁愿让自己的军官们减薪——这就更说明里头有问题了。
可要说算细账,一个英国佬儿哪算得过江苏巡抚?李鸿章立刻换上一副愁眉苦脸,冲戈登掰起了手指头:“上海每个月关税厘捐总共只有二十万两,其中常胜军分掉六万两,湘军的曾大帅拿去四万两,‘中外会防局’三万两,现在每个月又要拨给驻守镇江的都兴阿、冯子材所部三万两,上海各衙门的支出又要从这笔钱里挤出来,眼下淮军已经有六万多人,配备的洋枪洋炮虽然不多,可枪子炮弹还是要买,一个月下来连口粮都不够,更别谈发饷了。
“哪儿还有钱呐!戈总兵,您瞧我值不值一万两?要不您把我卖了得了……”
真的吗?
假的。
自从赶走吴煦、杨坊,把上海的关税厘捐全搂到手,李鸿章已经发了大财。现在单是王大经管的厘捐一项,每个月就有二十万两银子入账。可这个底当然不会交给戈登,想从李鸿章手里要银子,自然是一两都凑不出来。
这套说辞是真是假戈登哪弄得明白?可李鸿章把苦诉到这个份儿上,就差没张嘴跟戈登借钱了。眼看扩编的事今天无论如何办不成,戈登只好再换个话题,提出常胜军在帮助淮军攻克苏州之后,也应该进城驻守。
听了这话,李鸿章心里一惊,连脸上的那层笑容都消失了。戈登心里发虚,赶紧解释,说常胜军只是协助淮军驻防,五天后就退出苏州返回昆山。
半晌,李鸿章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点头答应了。
这个英国人戈登,到底想干什么?
戈登这次来,提了三个要求:一、常胜军参战;二、常胜军扩编;三、常胜军进驻苏州城。其中第一条和第三条,是一回事。
这些年来,列强靠着坚船利炮威逼大清朝廷,在沿海地区打开了不少的通商口岸,比如上海就已经是洋人的地盘了,可他们还没有机会把手伸进中国内陆。如果这一次被常胜军占住了苏州,他们再赖着不走,然后提出通商的要求,洋人的势力就伸到中国内地来了。
可戈登已经说了,常胜军只进城驻扎五天,五天后就走……
这话不能信,这个险更不能冒。
既然如此,李鸿章这个糊涂蛋怎么还答应人家?
现在离苏州还远,李鸿章要是不答应,戈登肯定会另想法子。先答应了,这个英国佬儿就没工夫去想别的花招。
可是等苏州真被攻下来了,又该怎么办?
嘿嘿,你忘啦,李鸿章脑子不太好使,有“选择性失忆”这个毛病。
2.刀尖时刻出叛徒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淮军各部稳步推进,在杨厍等地先后击破太平军从苏州、无锡、丹阳、溧阳、江阴、常州各处派出的部队,开始猛攻江阴。八月初一,眼看江阴失守已成定局,太平军中又冒出了一股叛徒,答应放开一面城墙。淮军就顺着这面城墙趁夜攻进城里,一举夺取了江阴要塞。
与此同时,李鸿章亲督淮军在荡口击败太平军纳王郜永宽所部,开始部署进攻无锡。
眼前无锡危急,李秀成再次亲临前敌,率大军来解无锡之围。李鸿章命刘铭传、周盛波、郭松林、张树声、滕嗣武、黄中元各部结成一线,在黄翼升水师的支援下一边与李秀成所部援军激战,同时各营交替前进,逐步合围,终于在十一月初二攻占无锡。
此时,担任中路主攻的程学启在常胜军炮队的支援下攻克吴江的花泾港和同里镇,吴江、震泽的太平军望风而降。驻守嘉兴、苏州的太平军向吴江发起反攻,可是面对淮军和常胜军的洋枪洋炮,太平军的反攻未能奏效。淮军乘势而下太湖,开始向苏州城防发起了进攻。
十月十一日,李鸿章再次来到苏州前线。
此时淮军已经把苏州城外的金鸡湖、独池湖、大牛桥、洋澄后河、永安桥、宝带桥、五龙桥以及蠡口、黄埭、浒墅关、虎丘等处据点全部攻克,兵锋直指苏城。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娄门外一道石垒长城,高大坚固,防守严密。在此之前,程学启的开字营已经攻打了两个月,却始终打不开一丝缺口。
现在李鸿章来到阵前,看着那一条几丈高的城垒,也是暗暗发愁。
这里是苏州城的最后一处屏障,太湖之水由胥口、鲇鱼口流进苏州的胥门和盘门,再绕至娄门、齐门,大河如带,横三竖四盘卷来去,把一座城垣紧紧护住。其后是一道绵延十余里的青石壁垒,炮台层层,枪眼密布,城内隐约可见一座座土垒营盘,粗算约有数十座。苏州城内的太平军精华尽集于此,兵精将勇,火器犀利,程学启部虽然凶悍,可面对这样的壁垒一时也难以突破,伤亡日增。
看着娄门壁垒,李鸿章沉吟不语。这时程学启凑到他耳边说了“郑国魁”三个字,李鸿章二话没说,跟着他走了。
任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苏州城内太平军的第三号人物——著名的勇将纳王郜永宽谋反了。
只有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个人内心最真实的东西才会彻底暴露出来。
眼看太平天国日薄西山,颓势已难挽回,郜永宽的心思动摇了,暗中派人和淮军副将郑国魁搭上了线儿。
郑国魁是安徽合肥人,曾经的巢湖帮水贼大头目。此人为人毫无信义,先是被清廷招安,和太平军作战,后来清军屡屡失败,他又见风使舵改投太平军护王陈坤书,却因为得不到陈坤书的信任,又跑来投靠李鸿章,在淮军水师里当了副将。就是这么个货色,虽然人品实在不怎么样,可他却和淮军、太平军两面皆熟,靠着这个路子和郜永宽等人搭上了关系。
此时淮军虽然围住了苏州,但想攻下这座重镇却并不容易,李鸿章当然希望能够策反对手,里应外合。通过郑国魁牵线,郜永宽也已经答应献城投降。跟他一起归降的还有太平军宁王周文佳、康王汪安钧、比王伍贵文以及大将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
当然,和所有叛徒一样,郜永宽这些人并没有立刻献城投降,而是先和李鸿章讲起了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和淮军的人会面,同时还要有常胜军的戈登在场。
虽然戈登只挂了个总兵头衔,和程学启官职一样高,手下仅有三千人马,还不如程学启的开字营人多势众,在李鸿章和淮军眼里,戈登和他的常胜军更只是些“外人”,可是在郜永宽等人看来,戈登这个洋人俨然是淮军里的二号人物,比程学启这帮战将要高得多了。
见太平军的叛徒提了这么个要求,李鸿章又好气又好笑。本以为只有上海那帮官吏拍洋人马屁,想不到连太平军的人也怕洋人。既然这几个长毛只认戈登,就让这个英国人跑一趟吧。
这一夜,程学启和戈登脱去官服坐一艘小船沿河而下,来到苏州城北的阳澄湖上和郜永宽见了面,双方各自提出条件。程学启要郜永宽杀死忠王李秀成,尽快献城投降。郜永宽却觉得李秀成是个有德之人,对手下有情有义,杀他有些下不去手,就推说李秀成此时不在城里,混了过去 。然后郜永宽提出要求,希望淮军破城后能保证这些降兵降将的生命财产安全,除了淮军的保证,还要戈登出面担保。
这个问题不大,程学启立刻答应下来,戈登也信誓旦旦地担了保。
之后郜永宽又提出破城之后,想让朝廷封自己一个总兵的官衔。
一听这话程学启心里不痛快了。他在安庆投降湘军时只得了个三品副将,后来加入淮军,出生入死拼到现在也不过弄了个记名总兵,想不到郜永宽一张嘴就要当总兵,这不是压过自己一头了吗?
见程学启含糊起来,郜永宽也不高兴了。在他想来,自己这次献的是苏州这座大城,手下又有几万人马,要个总兵应该不为过,想不到程学启却不爽快,郜永宽也有点不自在,掉转船头回苏州城里去了。
郜永宽走后,李鸿章又在城外等了三天,苏州城里却毫无动静。拖到十六号,李鸿章下了决心,不等这些叛徒内应,先对城外的壁垒发起攻击。
这天深夜,淮军悄悄出发,趁着黑夜在大雾之中偷搭浮桥,过河向太平军的城垒摸来。李鸿章、戈登等人亲到河边观战。开字营的前锋刚刚过河,黑暗中一声锣响,城上火把、灯笼一齐点亮,排枪、炮子雨点般向下打来,淮军只好赶紧一边胡乱放枪一边退了回来。
眼见偷袭不成,李鸿章下令常胜军和淮军各营调集大炮,准备用强火力炸开城墙。同时又命细作潜入城里和郜永宽联系,叫他们赶紧起兵内应。
两天后进城的人回来,报知忠王李秀成已率精兵一千从浒墅关背后的小路进入苏州城。有李秀成在苏州督战,郜永宽等人一时无法行动。
听说李秀成亲自赶来,李鸿章知道想攻下苏州更艰难了。可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抖擞精神再次攻城。
一声令下,常胜军和淮军的几十门火炮同时打响,娄门城垒顿时山崩地裂,火光冲天。守城的太平军被凶猛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眼看时机已到,程学启亲率王永胜、陈忠德、陈有升、周良才、龚生阳、朱宝元各营渡过河沟向城上猛扑。
与此同时,苏州城里吼声连天,忠王李秀成、慕王谭绍光率领上万太平军冲上壁垒,与淮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这一场恶战从清晨一直打到过午,在猛烈炮火的配合下,淮军终于逐次突破了娄门、葑门一带的城垒,黄昏时分,李秀成率部退回苏州城,城外的壁垒大半被淮军夺占。
这一仗淮军伤亡五六百人,而太平军由于在火力上处于极大的劣势,损失竟是淮军的十倍以上。李秀成、谭绍光各部元气大伤,苏州城也已暴露在淮军的炮火之下。
娄门壁垒失守,苏州的太平军阵脚大乱。二十日,淮军黄翼升、况文榜所部又攻克齐门壁垒,李朝斌、张遇春、何安泰所部攻克盘门外围,同时淮军杨鼎勋部洋枪队也被调了上来,加强对苏州城的攻势。
也在这一天,正当淮军大集,会攻苏州的决战即将打响时,李鸿章的“选择性失忆”忽然发作,以“伤亡过大需要休整”为由把常胜军从第一线调走了。
结果,常胜军虽然参加了苏州会战,可最终除了戈登和几个护兵之外,其他人连苏州的城墙也没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