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蚕食边陲
就在李鸿章瞪着俩眼一门心思狠抓海防的时候，中国的西南边陲出现了一片阴云，法国人打过来了。
法国，曾经的世界第二强国，虽然在十几年前普法战争中被普鲁士打败（就是发生天津教案的那年），国力大损，可是法国的底子厚，殖民地多，科技先进，军事潜力很大，十几年下来国力已经恢复了不少，现在它们把侵略目标指向了中国的藩属越南。
其实法国入侵越南已经在好多年前就开始了。
同治元年（1862），法国用武力强迫越南签订了第一次《西贡条约》，割取边和、嘉定、定祥等越南南圻三省，外加一个昆仑岛。第二年又逼着柬埔寨接受法国人的“保护”。同治六年（1867）再次吞并永隆、昭笃、河仙三省，加上前面的三省，合称南圻六省，由此控制了整个湄公河三角洲。
占领这块地盘后，法国人本打算从湄公河闯进中国的云南，却发现湄公河上游的澜沧江滩多流急，船只难以进入，只好仍然沿着越南的国土一步步向中国方向推进，到同治十二年（1873）已经占领了河内、海阳、宁平、南定四省，离中越边境越来越近。
其实相对而言，法国入侵越南出兵不算很多。可当时的越南是个比大清国还要封闭落后十倍的穷国、弱国，连小股的侵略军也抵挡不住，没办法，只好请中国人帮忙——别误会，越南人请来帮忙的“中国人”不是大清朝廷，而是一支“太平军”。
越南虽是大清国的藩属，跟清廷的关系却若即若离。挨了法国人的欺负，越南国王并没有立刻向大清国求救，先是自己想办法，后来实在不行了只好向驻扎在保胜（今老街）的黑旗军求救。
黑旗军是早年太平军的一个分支，因为以七星黑旗为军旗，得了这么个名字。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黑旗军也遭到清军的攻打，同治七年（1868），黑旗军首领刘永福带着三百多人退到越南的保胜一带，在这里屯垦生息，慢慢发展到两千多人。同治十二年（1873），法国探险家安邺上尉率领一支小部队北上，连陷河内、海阳等四省，越南国王赶紧请驻守此地的刘永福帮忙，刘永福在河内城外设下埋伏，大败法军，把安邺杀了。法国人慌忙退出了河内。
想不到黑旗军如此厉害，越南国王大喜，立刻封刘永福为三宣提督，让他带着黑旗军帮越南人对抗法国兵。
但只凭一支黑旗军是守不住越南的。同治十三年（1874），法国人又强迫越南签订了第二次《西贡条约》（这个条约被清廷称为《甲戌条约》），进一步控制了越南。
随着法军不断向越南北方推进，大清国西南边疆震动，接到法国占领越南大半领土的消息，把大清朝廷吓了一跳。
那在此之前他们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此前清廷确实不知道。
越南这个国家的国土形状特殊，就像一只蝌蚪，稍大些的脑袋是越北地区，紧挨着中国，南方却是一条细长的尾巴甩出老远，加上国内气候炎热，山高林密，河流纵横，地形极其复杂，离北京又远，加之在法国人侵入越南之初，越南国王一直没把此事通报清廷，大清朝廷也正在忙着对付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新疆、台湾、琉球、朝鲜事件一个接一个，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没注意到越南这边的情况，等到发现的时候，越南的大半已经落进法国人手里了。
这么一来，形势对大清朝廷非常不利。越南已经被法国人吞下了一大半，还签了一大堆出卖主权的条约，越南国王昏庸无能，手中无兵可用，最要命的是在法国这个世界第一流强国面前，别说越南，就算是它的宗主国大清国，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虽然情况棘手，可大清国必须援助越南。总理衙门立刻三管齐下，一方面派兵进入越南北圻地区驻守；另一方面命清廷驻法国公使曾纪泽与法国外交部交涉；第三步是在中国，命李鸿章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谈判。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长子，从小受到严格的教育，经史子集、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后来受到洋务运动的影响又努力学习英语，被时人称为“学贯中西”。光绪四年（1878），曾纪泽担任出使英国、法国大臣，在英国办理订造船炮事宜。这年六月，清政府派镶黄旗重臣崇厚到俄国谈判索回失地，想不到崇厚惧于沙俄的威胁，居然在清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于光绪五年（1879）十二月擅自与沙俄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除割去霍尔果斯河以西和特克里斯河流域大片富饶的领土外，还向沙俄赔款五百万卢布。伊犁名义上归还中国，实际上却是一座“弹丸孤注，控守弥难”的残破空城了。此事一经公开，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大清朝廷也十分震怒，派曾纪泽于光绪六年（1880）赶赴俄国，与沙俄谈判修改崇厚擅自签订的《里瓦几亚条约》。曾纪泽抵达俄国后，在十个月的谈判期间与俄方使节激烈辩论数十次，终于达成《中俄改订条约》，为中国争回了诸多利益。
在那个缺少人才的年代，像曾纪泽这样的外交家实在是国之重宝。
接到总理衙门的命令后，曾纪泽立刻以最强硬的态度对法国外交部提出：法国在中国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越南签订的条约中国一律不承认。同时又对各国新闻界发表谈话，严厉抨击法国的强盗行径。
与此同时，李鸿章密令轮船招商局在广东的董事们留心法国人在越南的动向，并开通航线，准备向越南方向运送军粮。
2.法式痞子腔
光绪七年（1881）十月二十一日，李鸿章在天津约见了法国驻华公使宝海。
这是中、法两国在越南问题上首次正面交锋，但在此前两国关系一直“良好”，李鸿章跟这个宝海处得也还不错。所以李鸿章一上来客客气气，先不提越南的事，只说：“去年中俄纠纷（指《中俄改订条约》一事）多亏你从中周旋，使我国和俄国重归于好，本人对宝大人实在是既感激又佩服。”
见李鸿章一上来就套交情，宝海可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他早知道这个满脸笑容的瘦老头子是大清国第一外交能手，头脑灵活，言语锋利，花样百出，最不好斗。
果然李鸿章话锋一转：“咱们两国的交情越来越深，可不能因为一些小事伤了和气呀。最近听外人传说贵国想要夺取越南，越南是我大清的属国，不知法国方面是不是真有吞并的意图？”
法国是否有吞并越南的意图？当然有。可是宝海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帮外交官们一个个都是打“痞子腔”的高手。此时的宝海满脸微笑，嘴里把个“痞子腔”打得山响：“我来贵国之前一直在外交部管理东方事务，对越南的情况知道得最详细。为什么我国占据越南的西贡呢？因为越南国力太弱，我国担心西贡被法国的仇敌德国人攻占，反而对西贡更为不利。所以我国才和越南第二次签订《西贡条约》，这是一个通商条约，规定在越南多开口岸，并在富良江里行船，而且要求越南将来无论与哪一国议定通商条约，如果有和法、越条约相违背的，必须先通知法国，这都是为了防备德国人侵夺起见。”
原来法国派兵入侵越南，逼迫越南方面签订不平等条约，是为了防备德国对越南的入侵！这帮法国人真敢张嘴。
这还不算，更“痞”的话还在后头。宝海接着说：“为什么我国又派军队和兵船进入越南呢？是因为越南开了贸易口岸之后，在这些地区以及越南内地出现了很多盗贼。越南贫弱，实在无力自设巡逻船只，自己训练军队，所以我国答应出人、出船、出枪炮来替越南缉捕盗贼。不然，通商口岸是法国人要求开设的，却让其他国家的商人受到盗贼的伤害，我们于心何忍？既然越南方面无兵无船，不能防护，我们法国只好承担起这个责任了。再说，我国派出部队和舰船都是经过越南国王‘批准’的，并不是强迫越南，侵害它的国家主权。这就像贵国海关雇用外国人当总税务司一样，难道说中国海关就此属于外国了吗？”
你看宝海厉害不，脸皮厚不算，还能引经据典打比方，拿中国海关请洋人当税务司来说事，硬说法国入侵越南和中国海关请洋人当税务司是一样的。
其实中国海关让洋人当税务司，是在鸦片战争中打了败仗之后被人家的大炮逼出来的。所以中国海关的洋人税务司和法国入侵越南还真是同一性质。可眼前李鸿章再怎么也不能承认这个话，不然中国人的脸就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另外，宝海的话里还夹着威胁的意思。
别忘了是谁打开了大清国的国门，别忘了英法联军！大清国和法国、和西方打的所有战争，大清国都输了。
见李鸿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宝海微微一笑：“至于越南是中国的属国一事，在我国和越南议定条约时越南国王并未提及，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以后如果越南钦慕中国，自愿向大清国进贡，我国并不打算阻挠，也并没有吞并越南之心。”
这一句话，把底儿交给了李鸿章。
法国人已经吞下了大半个越南，可是现在越南的北圻地区却控制在清军手里。以大清国的实力，想跟法国人死磕夺回越南南方是做不到的。可法军要想击败清军占领越南全境，也非要向越南大举增兵不可，这对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国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在中国方面的强势干预下，法国打算暂时停下侵略的脚步。虽然法国人日后仍有可能再次对越南动武，可那毕竟是后话了。
现在能让法国人就地止步，对清廷来说已经是个胜利。几年后，随着铁甲战舰到来，海防整固，加上洋务的不断进步，大清国的实力也会逐步增强，那时若和法国周旋起来，形势将对中国更为有利。
对于宝海亮出的底牌李鸿章是比较满意的。可很多事必须敲定，有些细节也不能不问：“我已经接到曾纪泽发来的电报，法国外交部对曾纪泽说的话和宝大人对我所说的基本相同。可是外面传说很多，都说贵国有兼并越南的意图，就连在中国的各国公使也有这个看法。”
今天的宝海已经下决心把“痞子腔”一打到底，笑着说：“我国的下议院议员很多，其中有些刚刚加入议院的年轻人不怎么懂事，顺嘴胡说，那些办报纸的人就把消息拿来乱登，结果看了报纸的人误以为法国要吞并越南，其实没这么回事。”
“可贵国最近把四艘炮舰派到越南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所说的四艘炮舰进越南，是广东方面刚探听到的消息，通过架设不久的电报线直送天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