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事儿让李鸿章知道了,宝海不禁一愣。可他脑子极快,立刻说:“去年我国拨给越南几万法郎,制造了四艘小轮船,主要是为了巡逻口岸用的。越南的疆域几乎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那么大,凭这四艘小轮船就想征服这个国家吗?所以说我国政府绝无吞并越南之意,我也无须对中堂隐瞒什么,请中堂自己想想。”
其实李鸿章说这个只是要敲打宝海一下,也知道他一定死赖到底,所以不再追问下去,只说:“越南自古就是中国的属国,贵国如果想要吞并,中国绝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先在这里做个声明。我国政府对此事颇为关心,请宝大人到北京会见总理衙门的王公大臣时将一切据实相告。”
宝海忙说:“如果贵国总理衙门问起此事,我当然会据实相告。”
至此,这场“客客气气”的谈判结束了。李鸿章从宝海嘴里得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心里也踏实了。
和李鸿章谈过一轮之后,宝海到北京和总理衙门商谈。十月十六日又回到天津跟李鸿章碰面,提出双方可以签个条约,为了避免发生严重争执,中国不提对越南的宗主权,法国也不提对越南的保护权,两国只商议边界及商务问题。
第二天,李鸿章命令自己的幕僚——精通英、法等多国语言,又留学法国拿了政治、法律好几个学位的马建忠和宝海商议越南事务,定下三条:
一、中国将清军撤回云南、广西边境,或者在离边境外若干里驻扎,同时宝海照会大清国总理衙门,申明法国毫无侵占越南土地之意,也绝无贬削越南国王治权的图谋。
二、法国溯红河而上,到保胜通商。中国在此处设立关卡收税,并应设法使云南境内土产物品运往保胜畅通无阻,驱除盗贼,撤除保胜境上已有的关卡。
三、中法两国分别巡查红河南北。
这么一来,中法两国在越南沿红河对峙,法国吞并越南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一场危机得到了缓和。
3.天大的纰漏
光绪八年(1882),李鸿章的老母亲病逝,依例李鸿章报了丁忧,回乡守制。
李鸿章走后,朝廷命两广总督张树声临时署理直隶总督。
张树声是最早跟随李鸿章起家的淮军名将。此人虽以军功起家,却是个生员出身。这些年他屡任山西巡抚、漕运总督、江苏巡抚、贵州巡抚,一直升到两广总督,在淮系将领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张树声早年虽是读书人,可统兵多年,脾气刚直暴躁,处事极为果断。
就在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这一年,朝鲜发生了“壬午兵变”。
此时的朝鲜高宗李熙在位,而朝政则由闵妃一党把持,李熙的父亲、曾经主持朝政手握重权的兴宣大院君李昰应被夺去权柄在家隐居。
这一年,由于汉城(今韩国首尔)的几营士兵十三个月没领到饷米,聚众哗变,攻打昌德宫,杀死宣惠厅堂上官闵谦镐等人,并到处搜杀闵妃,闵妃只得化装成宫女出逃。之后乱兵又杀了军中的日本籍教官,攻打日本使馆,日本驻朝鲜公使花房义质逃回了日本。
无奈之下,高宗只得请出已经归隐的父亲大院君来收拾局面,于是大院君李昰应重新掌权,而逃亡在外的闵妃请求中国派兵帮助平叛。
与此同时,日本公使花房义质也从日本调集军队,企图借武力插手朝鲜内政。
得到朝鲜方面的求援之后,张树声当机立断,马上命令淮军名将、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率军进入朝鲜平乱,当时担任北洋水师记名提督的丁汝昌派兵船三艘护送。
得令后吴长庆立刻出发,抢在日本人前面赶到了汉城,迅速平定内乱,逮捕兴宣大院君,把他带回天津软禁起来。
此时日本军队也已经赶到了朝鲜。可是由于清军反应迅速,出兵较多,所以迅速占了上风。而日本的“明治维新”虽然已经搞了七八年,但国力、军力仍然不能与中国相比,以至迅速被中国方面压倒。
此次朝鲜事件之后,日本方面感觉到了自己与中国在实力上的差距,开始倾尽全国之力整军精武,准备来日与中国一战。而大清朝廷在平息了“壬午兵变”之后,立刻又把精力转向处理不完的内忧外患上去了。
自从张树声来天津担任直隶总督后,他的儿子张华奎就到了北京城,到处结交朋友。这天,张华奎亲自来拜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这个张佩纶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张佩纶字幼樵,原籍直隶丰润,生于杭州。此人少年时就有奇才,文思敏捷,落笔千言,诗名素著。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二十六岁授翰林院编修,二十七岁拔为翰林院侍讲,二十八岁又兼任日讲起居注官,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位少年英才确实不简单,他为人刚强勇敢,仗义执言,不畏权势,上得慈禧太后的宠信,下得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的赏识。在朝廷任言官的数年间,先后参倒了擅自加捐引起抗粮风潮的四川东乡知县孙定扬,派兵镇压乡民、草菅人命的四川提督李有恒,包庇护短的四川布政使文格和四川总督丁宝桢,破了这个上下欺瞒、官官相护的大案。之后又先后参倒了工部尚书贺寿慈、吏部尚书万青藜、户部尚书董恂、军机大臣王文韶等人,成为朝中清流一派的年轻干将。时人戏言“李鸿藻为牛头,张佩纶、张之洞为牛角”,这批清流健将的出现,使大清朝廷的朝纲为之一振,而张佩纶无疑是其中最勇敢的一个。
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早年在安徽做官,和李鸿章结识,私交很深,加上李鸿章非常喜欢张佩纶的才华和勇气,觉得他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所以把张佩纶视为子侄,张佩纶对李鸿章也十分亲近,两人之间过从甚密。
这里说句题外话:年轻时的李鸿章很像现在的张佩纶吗?
像,太像了!
李鸿章也是少年奇才,文笔极好,脾气刚烈,也是二十来岁就中进士,入翰林院。要不是后来回家乡办团练,刀头舔血外加四处碰壁,之后又追随曾国藩学会做人的道理,然后治军从政理财,受挫折,学本事,办实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而是像张佩纶这样一直留在朝堂上,靠写奏章参劾人过日子,那李鸿章无疑会变成一个比张佩纶更“清流”更“牛角”的人。
可惜李鸿章没福,他没有走这条“清流斗士”的阳光大道,而是踏上了一条艰难残酷的荆棘路。
张佩纶和李鸿章亲近,和张树声他们这些淮系出身的人自然也就亲近。所以张华奎到北京之后和张佩纶一直处得不错。现在张树声在朝鲜平乱指挥若定,打得漂亮,令张佩纶对张树声父子的印象更好了,见来邀约,欣然从往。此时酒宴已经摆下,上首主位上坐着一人,正是张树声。
其实这次是两广总督张树声亲自请他。
张树声本是生员出身,在淮军将领里算个高级知识分子了。可他年轻的时候就办团练,灭长毛,平捻子,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没消停过,早年间读过的几本旧书全还给先生了。眼下接了李鸿章的差事署理直隶总督,立刻发现位子不好坐,外交、洋务、政事、水师乱麻一样,理不出头绪来,急着想找人帮忙。听说老中堂这些年在直隶任上,有事经常询问张佩纶的意见,所以张树声也想请张佩纶到总督府里来帮帮忙。
一听这话张佩纶不禁有些为难。
帮张树声他倒是愿意。可眼下正是乡试大考之年,朝廷已经放出话来,今年乡试打算让张佩纶担任主考,虽然没坐实,也有七八分把握了,如果自己来帮张树声的忙,这个差事就得放下。
乡试是件最要紧的事,那些考拔出来的举子们个个都要称考官一声“业师”,主持一次乡试就能拉到一大群“学生”,二十年后这些举子们不知已经做了什么官,掌了什么权,而“业师”两个字会在他们嘴上和心里挂一辈子。对于在朝为官的人,这样一张关系网实在太重要了。
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朝廷面对的最大挑战就是洋人。张树声处理朝鲜事件时强硬迅猛,和自己意气相投,张佩纶也真想过来大展身手,好好跟洋人干上一仗。
想来想去,张佩纶终于下了决心:乡试主考不当了!铁下心来跟着张树声大干一场。
见张佩纶答应了,张树声立刻上奏朝廷,请张佩纶到天津帮办北洋军务。与此同时,张佩纶坚辞主考一职,专心静候去天津上任。
谁也没想到,这件原本顺顺当当的事却出了天大的纰漏。
在朝廷这批年轻臣子中,慈禧太后最器重张佩纶。现在张树声想把张佩纶调到直隶去,慈禧太后哪肯放人,很快就把张树声的折子驳了回来。
这一下张佩纶倒霉了。天津去不成,乡试主考的位子也坐不上,不由得对张树声有些不满,觉得这人办事毛躁,没什么本事。而张树声眼看把人家弄了个两头空,也很不好意思,明里暗里躲着张佩纶,不愿意跟他见面了。
此时偏偏又出来了一个陈宝琛,上奏参了张树声一本,说他不应该擅自奏调皇帝身边的近臣,请求把张树声“交部议处”。
其实陈宝琛上奏是他自己的事,和张佩纶毫不相干。可问题是这个陈宝琛和张佩纶、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张观准、吴大澂、刘恩溥、吴可读、邓承修合称为“清流十友”,都是至近的朋友。这么一来张树声起了疑心,觉得是张佩纶丢了主考的差事心里不痛快,借朋友的力量整他。
张树声打了半辈子仗,这些年又一直外放为官,当着巡抚、总督、封疆大吏,任性惯了,现在忽然有人“整”他,哪忍得下这口恶气,暗地里跟张佩纶结了怨,一直憋着一股劲,等待机会也整张佩纶一把。
不过张树声并没能立刻“回敬”张佩纶,因为这时候李鸿章又回到直隶总督任上,张树声随即被调回两广去了。
按说丁忧应该在家守孝三年,李鸿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原来中法关于越南事务的谈判发生了突变。
光绪九年(1883)正月初七,法国外交部电告宝海:以前和清廷所议条约暂不能定。
正月十四,茹费理担任法国总理,组建新内阁。三月初三,宝海照会总理衙门:撤销前议越事办法!随即回国去了。三月初八,法军向北进兵攻陷河内。
怎么回事?已经说好的事情怎么忽然就不算了?
李鸿章和宝海之所以顺利订约,是因为清军开进越南北圻,法军兵力不足难以继续北进,双方都不想立刻翻脸,这才各使缓兵之计。现在法国人忽然变卦,难道说他们决定大举增兵,迅速吞并越南?
不止,法国人的阴谋比这更大!
由于中法交涉突发剧变,西太后和恭亲王奕?e844加上总理衙门各处连番催叫,急着命李鸿章回来处理争端,所以李鸿章只在家守了几个月的丁忧就回到天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