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法国佬儿的底牌
就在法军攻克河内后不久,法国驻日本公使脱利古来到上海。他此行的目的一是要告诉大清朝廷:驻华公使宝海回国并不是法国要和中国断交的意思。二是,之前由宝海负责的和清廷的谈判也由脱利古接了下来。于是总理衙门命李鸿章去上海和脱利古展开谈判。
到现在为止,李鸿章也罢总理衙门也罢,都还以为法国人的目标仅仅是越南。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光绪九年(1883)五月十三日,李鸿章和法国驻日本公使脱利古的谈判开始了。
脱利古,这位刚从日本赶过来的法国外交官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见面立刻从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了过来:“中堂,这是我国外交部发来的电报,内容是询问中国是不是真的想与法国失和?我国对此已经作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在中国的‘威胁’面前因循退让,如果中国派兵明助——或者暗助越南,可以先向我方说明,如果不派兵帮助越南,也请提供一份确实的凭据给我。”
就算一个剪径的强盗怕也说不出比这更厚颜无耻的话来了。可脱利古依靠的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强权,所以他的话说得毫不客气。而李鸿章的腰杆子却不如人家硬朗,只得客客气气地说:“请不要误会,中国并没有要与法国失和之意。”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越南作为中国的藩属已经有千年历史,不能单凭你们一句话就割断我们两国间的关系。现在法国和越南交战,中国不一定协助越南,但如果你们不和中国朝廷妥商办法,那不管你们在越南做了什么事,签了什么约,中国方面都是不能承认的。”
“我们和越南签订的《甲戌条约》已经照会了中国,现在必须依约办理。”
“这个条约我们从没承认过。”
确实,关于这个条约清廷已经明确批驳过,根本未予承认。于是脱利古又说:“《法越通商条约》我们也照会了贵国,你们却一直没有答复,不答复,就是已经承认此项条约了。”
不答复就是承认!要按这逻辑,小偷儿偷了钱包,失主没喊抓贼,就等于把钱包送给小偷了?
李鸿章冷笑道:“照会未复,是中国不承认条约的意思。至于这个通商条约,不在此次谈判问题之内,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北京去和总理衙门另行会商。”
到北京“会商”?这明摆着是打太极拳,折腾脱利古。这位法国外交官也不是傻子:“我没时间去北京,难道中堂不能在这里商办此事?”
见对手动了气,李鸿章又故意来了一句:“这么大的事儿,我只有向上面转达的权力。”
“那就请你立刻电告朝廷,给个明确的指示:从今往后,中国永远不再过问越南之事!然后给我一份文书作为凭证。”
“你所说的事断不能行。我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那你就请示朝廷,让他们给予你会商越南事务的全权吧!”
眼看激得对方跳了起来,李鸿章肚里暗笑:“只有朝廷才有全权,在我们国家,臣子向朝廷要求得到这样的权力,不合本国体制。”
脱利古气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走了。李鸿章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面露微笑。
——是你自己跑来谈判的,现在甩脸子就走?走了活该!吓唬谁呀。
几天后,脱利古又和李鸿章坐在了一张谈判桌上,开始第二次面对面的交锋。
这一次脱利古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喜眉笑眼,说话的嗓门儿也低了些。
听过那句俗话吗:“咬人的狗不露齿,不咬人的狗瞎汪汪。”
上次那个恶狠狠的脱利古,手里其实并没攥着刀,可今天这个笑眯眯的洋人却是怀揣着“利刃”而来。两人言来语去只谈了几个回合,脱利古就放出一句话来:“中堂大人,我国听说贵国想要‘挑衅’,就调派了三艘铁甲舰来中国沿海,现在又准备调来一支海军部队,共有十二艘军舰,以防备发生不可预测的事件。”
一听这话,李鸿章恍然大悟:为什么法国人忽然推翻以前的协议,拼着命地让战争升级,他们是掐准了这个机会,要解除中国的武装,瓜分中国的土地!
因为此时,威力强大的铁甲舰定远、镇远和巡洋舰济远都已在德国建成,只要局势缓和,这些战舰随时可以交付使用。有了这三艘舰,加上早先的超勇、扬威两艘小舰和那六艘镇字号的“蚊子船”,北洋水师就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清海军”。那时不管法国还是别的列强再想讹诈中国就没这么容易了。
但眼下这三艘舰毕竟还停在德国的船厂,没有交付使用。就算军舰开回来了,也需要一两年时间整备、操练。在这些强大的战舰派上用场以前,对列强来说中国的大海仍然门户洞开,中国仍无力与法国的海军抗衡。
早在此前,李鸿章就一直担心法国借越南为跳板侵略中国本土,可那时法国人还没有明确的动向。现在脱利古提到法国已派三艘铁甲舰来中国沿海,另外还有十二艘军舰即将开来,证明他最大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如果这支舰队真的开到了东南沿海,这场战争就从越南扩展到中国本土了。
你看看,这些年中国有过一刻安宁吗?先有阿古柏趁着战乱侵入新疆;接着,俄国趁阿古柏侵入新疆的机会占领伊犁;然后日本趁中国在新疆平乱、与俄国对峙的机会吞并琉球;现在法国人趁海军尚未建成之机对中国下手;之后日本人又趁中国全力应付法国的时机对朝鲜下手!这些虎狼之国一个个是多么精明狡诈,心毒手狠!
话说回来了,这些问题的根子都在我们自己身上。因为大清国力衰弱,西北空虚,海防空虚,才使恶狼们有机可乘。一味地咒骂、愤怒,不如静下心来自我整固。否则只要这些漏洞还在,列强们对中国的攻击就不会停止,而大清国只能穷于应付,被敌人拖得越来越弱。
可是在一个霸权时代,像中国这样的弱国想得到和平发展的时间与空间非常难。眼下的法国人一边谈一边打,眼看着其在东方部署的兵力越来越多,战斗力越来越强,现在他们的舰队也开上来了,看来就快要对中国下狠手了。
2.舌战脱利古
书写到这里,很多读者可能觉得奇怪:这是李鸿章吗?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李鸿章应该是个懦弱无能的“投降派”才对,可现在看来,李中堂这人个性张扬,脾气暴躁,对洋人毫不妥协,这和我们印象中的“卖国贼”李鸿章差得太远了吧?
李鸿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在这里放一场“实况录像”,大家自己看吧。
第二天一早,那个法国公使脱利古又来了。
昨天已经放过了狠话,今天的脱利古更是毫不客气,一上来就厉声指责:“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中国方面调兵十五万深入越南北圻地区,准备与法国为难。同时我们也接到了交趾支那海军司令官李维业上校战死的消息,现在法国人民全都非常愤怒,所以今天的情形已经和前些时候不同了!虽然我本人一心想和中国交好,但现在我所说的条件,已经把我国可以向贵国妥协的地方悉数做了妥协,再也不能有任何妥协和修改之处了!”
从哪儿蹦出这十五万兵来?纯粹胡扯!
行啊,怎么说都行,任你说吧。李鸿章静静坐着,眉毛不动,眼皮不抬。
昨天一夜,李鸿章也已经把事情全想通了。既然人家从海上、陆上、南边、东边一齐下手,铁了心的要跟中国打仗,退无可退,干脆也就不要退了。
见李鸿章没有反应,脱利古以为自己的强硬态度把对手吓住了,接着又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战争,那就是签一个条约,规定中国方面不干涉法国军队在北圻的一切行动,而且不明助或暗助越南,对于法、越两国签订的《甲戌条约》完全接受。等法国占领越南之后,中国必须答应开放云南通商口岸,和法国另行订立条约,办理彼此通商事务。法国方面保证不侵犯中国边境。将来中、越两国边境划界问题也当在此条约内讲明。这个条约签订之日,法国全权公使愿意备一份照会送给中堂大人,切实声明‘法国毫无侵占越南之意’。”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法国毫无侵占越南之意”呢……幸亏“不要脸”三个字不能当饭吃,不然这位脱利古公使得胖成什么样?
一时间李鸿章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先不吭声。脱利古又逼问了一句:“中堂觉得我方拟定的条约怎么样?”
李鸿章捋了捋胡须,慢吞吞地说:“贵使所说的条约,各条各节,都和中国意见不和。”
脱利古一愣,本以为昨天已经降服了这个瘦干巴老头,想不到今天他又硬起来了。
“越南素来是中国的属邦,天下共知。今天我们两国要商量一个两不相碍的办法,就算不提及属邦保护字样,但毕竟不能完全放弃属国的名分。像你们所说,中国约明不公然或暗中干预越南事务,这不是等于让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吗?”
李鸿章挺直了腰杆,抬起头来盯着脱利古:“以前你们侵略越南的南圻六省时,中国因为内乱,没能顾及,可北圻与中国的广西、云南毗连,我们近年来屡次调部队出境剿办黄崇英、李扬才、陆之平各股‘土匪’,这是中国历来就有的权力,日后,中国岂能不干预越南事务?你们的条约中又说,中国必须保证接受那个什么《甲戌条约》,可那条约的第二款明明写着越南为自主之国,无所统属,今天若我们接受了这个条约,这不是自认越南不是中国属邦吗?至于通商的事,日后再说,如果划定了边界,中国自己能保护边境不受外人侵略,也无须你们代为谋划。总之,两国商办之事,应该彼此商量,互相体谅才对,可你刚才说的‘条约’全是中国对法国的让步,你们对中国的让步在哪里?”
这两句话问得很硬气,脱利古难以回答,只好绕了个弯子:“条约中所说中国不阻挠法国军队以及不明助或暗助越南两层,都是你们驻法国公使曾纪泽同意过的。”
胡扯!曾纪泽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他能答应这些东西?李鸿章立刻说:“曾纪泽在电报中从没提过此说。法国现在与越南交战,中国不便多调兵帮助我们的属国越南攻击法军,是为保全和贵国的友好关系,这还在情理之中,但以后不能干预越南事务,绝对做不到!”
脱利古就像个贼,被人家当场揪住,只好硬说:“曾纪泽确实答应过此事。”但无耻终有限度,既然已被戳穿,再赖也没意思,于是又加了一句,“既然中堂坚持,我可以电告本国,把这些字句从条约中删去。”
见对手往回缩,李鸿章马上追了一句:“关于‘中国接受《甲戌条约》’的内容也要删去!”
要是连这条也删了,脱利古搞的这个“条约”就不剩什么了。脱利古赶紧往回拽:“条约里所说的中国接受《甲戌条约》内容一句,并不是要让中国承认此约,不过在立约后,法国已经在北圻地区得到了利益,中国应该不侵犯这些利益。如果中堂觉得这样还不行,我可以将‘条约’二字删去。”
这是个耍猴的把戏,实在骗不了人。于是脱利古又补上一句:“这只是我私人的意见,本国恐怕难以认可,条约草稿这样修改,中堂觉得怎么样?”
觉得怎么样?李鸿章觉得这纯属废话,于是撇开“条约”直击要害:“请问贵国在条约里对中国的让步到底在哪里?”
脱利古又没词儿了。
既然舌辩不是李鸿章的对手,干脆还是来硬的吧。
“我们法国的本意,在办理这些事务时原本不必和中国方面商量,只要求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身份,接受《甲戌条约》的全部内容就行了。现在肯和中国订立条约,就是在和你们商量,和你们商量,就是让步!另外,我们也不要求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还愿意给你们照会,保证法国绝无吞并越南之意,这都是对中国的让步。而且本国在听说李维业上校战死的消息后,举国愤怒,议院已经决定拨出兵费,而且不限数目,又有议员煽动国家应该出兵吞并越南。如果想让条约各条都如中国所愿,我们法国人是不服的,这事就无从商办了!”
昨天的“十二艘军舰”也许还能唬人,可今天这番露骨的威胁却已经没用了。李鸿章立刻反驳道:“中国在听说法军攻取越南的南定、河内各城后,也是人人愤怒,臣民百姓多有奏请与法国开战,以助越南复仇的,是我一个人力主不可随便和友好国家开战,今天你所拟的条约草稿关系重大,我已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有请示国家了。”
这还是第一次,李鸿章毫不客气地提出中国与法国开战,至于“我已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等于告诉脱利古,他这个“全国唯一”的主和派决定不管了。换言之,中国要准备打仗了。
脱利古冷笑道:“你要请示就请示吧,希望越快越好。李维业阵亡一事,已被确定是中国兵所为,而且把他的首级从越南传到了北京。现在法国全体国民都非常愤怒,已经从本土以及南非和太平洋等地调集军队,还有大批铁甲军舰将开赴中国洋面,预备应对事件的发展!现在中堂如果签了条约,我可以发电报通知本国,暂不派军舰来中国,还请中堂快作决定,不要迟缓,如果中堂觉得我刚才修改过的草稿可用,就签了它,我立刻电告本国,停止向中国派兵。”
李鸿章忽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中国和法国并未开战,法国派军舰来中国所为何事?李维业是中国兵所杀?实在荒唐,有什么证据?两国办理外交大事,岂能听信这些无凭无据的瞎话!你昨天还说过要发电报阻止国内派出军舰,这电报发了吗?”
脱利古笑着说:“今天早上已经电报告知在香港的海军司令,让他发电给海军部,说我已经与中堂商办和约,两国还没有谈妥事项,可惜国内不听我的话,仍然要派军舰。我看只有赶紧订约画押,向中国派出军舰的问题才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