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个窝囊老头子忽然说出一番硬话,张佩纶吃惊不小。李鸿章看了他一眼:“有几句话,我随便说说。中国自南宋以后,一直是文人士大夫掌握朝廷,这些人不懂军事,没事的时候一个个热血激昂,动不动就要打仗,可一旦吃了败仗,马上又变得比谁都胆小,一味求和。浮议喧嚣,咋咋呼呼,多少个朝代就这么灭亡了。而汉唐之时那些明君上将和无定形,战无定势,因时而动,因势而变,那才是上策。咋咋呼呼的文人打不了胜仗,必得坚忍果决、深谋远虑之人才能获胜。现在朝廷里应该上下一心全力备战,大家共渡危局,不能只看一场战斗的胜败,小胜就觉得敌人都是蚂蚱,一脚就能踩死,小败又慌了手脚,那就全完了。”
这些话张佩纶听来颇不入耳,却无话可驳,细一想,又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那越南方面应该怎么办?”
“云贵总督岑毓英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应该把驻扎越南的各军、包括刘永福的黑旗军都交给他统一指挥。如果能守住北宁,军粮可以在越南筹措,如果北宁丢了,就由国内转运。云南布政使唐炯立刻回云南,广西布政使徐延旭到镇南关内外择要点屯驻,转运粮草。另外从淮军拨出后膛炮十门,炮弹三千发,雷明敦后膛枪一千支,子弹一百六十万发,士乃得后膛枪三千支,子弹九十万发,尽快运到前线,以后枪械转运就由两广总督张树声负责。同时让李凤苞在德国采购克虏伯炮和毛瑟枪,至于所需银两,出使经费有九十万两现银,可以先拨出来购买武器。”
一番话说得张佩纶目瞪口呆。李鸿章又问了一句:“你看这样妥当吗?”
张佩纶一介文官,弹劾人他拿手,军事上的事却根本摸不着门道,只能说:“很好,很好。”
“既然如此,你就上奏朝廷吧。你我都忙,就不留你了。”李鸿章淡淡地冲张佩纶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开了。
张佩纶走后,李鸿章把马建忠找了过来。
这些天来,李鸿章和法国人谈判不顺,在朝廷里,清流言官又群起攻击,内外交困,精神委靡,一张脸已经苍老得一塌糊涂了。看见马建忠进来,却一时提不起精神,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法国人的军舰,怕是要开过来了……”
在这几年的中法争端中,留学多年精通法语的马建忠一直跟在李鸿章身边,所有细节他都知道,对眼前的形势,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答不上话来。李鸿章这才想起:“你坐。”看着马建忠坐下,又说,“今天找你来有两个事,一是脱利古走后,法国方面又派了个叫福禄诺的海军军官来和我谈判,人已经到了上海。现在咱们在越南吃了败仗,在法国人面前反而不能再示弱了,所以想派你去上海先见见这个人,跟他说,法国如果想谈,就必须开诚致敬,让福禄诺坐商船来天津见我,要是他敢带一兵一船来大沽,对我有一丝要挟之意,我就不见他了。”
“明白了,我这就去。”
“还有一件事。”李鸿章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咱们的三艘铁甲舰定远、镇远、济远都已经在德国造好,只等开回国来,可现在最急用的时候偏偏开不回来。以前李凤苞说要雇洋人把船送回来,我想着让咱们自己的官兵去接船,一路驾驶回国,不是就学会开船了吗?哪想到出了这个枝节。现在中法事急,法国人封锁了大海,咱们就算雇洋人驾船回来也雇不到了。我想着还是用咱们的人开船,但船上挂起德国的国旗,法国人总不会公然拦截了吧?可不知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马建忠皱起了眉头。
他在国外留学几年,政治、外交、法律专业都得了学位,对这类事了然于胸,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怕是不行,这么做有违国际公法,而且德国政府也一定不肯为此和法国人闹僵,挂他们的国旗,德国人不会答应。”
李鸿章的眉心一阵抽搐,低声问:“你有主意吗?”
“或许可以扮成商船……”马建忠说了半句,自己又觉得不妥,没说下去。
是啊,法国也是个殖民强国,世界上到处有它们的势力。如果把铁甲舰扮成商船从欧洲开回中国,行程数万里,沿路难保不泄露消息。万一被法国人发现,半路拦截把这几艘战舰掳走,那中国不只损失这三艘战舰,海军之梦、强国之梦,全跟着化为灰烬了。
看来在最需要战舰的时候,这三艘重金打造的铁甲舰真是用不上了。
默然半晌,李鸿章忽然咆哮起来:“李凤苞这个东西实在不中用!几艘军舰造出来两年了,怎么就送不回来!现在到了打仗的时候却没船可用!废物!枉我这么信任他,三番两次保举他,到了节骨眼上,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马建忠缩着脖子一声不吭,李鸿章叫骂了两声,也没声气儿了。
要不是李凤苞,大清国哪里买得来这几艘漂亮的战舰?为了这几艘船,李凤苞在德国苦熬了六七年,殚精竭虑,人都快累死了,可现在李鸿章却跳起来骂他……
算了,不拘是谁,就让这老爷子随便骂两句吧。被人逼成了这个样子,再不骂两声撒撒气,李鸿章就要气死、急死、愁死了。
4.小滑头引出大阴谋
且不说李鸿章如何忧急,此时北京城里也正在酝酿着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
这场争斗却是由一件挟私报复的“小事”引发的。
早前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时想拉张佩纶过来与他共事,结果因为办事毛躁,用人不成,反而和张佩纶之间闹得挺不愉快。之后张树声又疑心张佩纶让朋友上奏整他,所以对张佩纶暗中怀恨,一直想找机会报复。
不久,这个机会还真来了。
光绪十年(1884)三月,法军又在越南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势,在兵力强大、火力占有压倒优势的敌军面前,清军连遭大败,山西、北宁等地相继失守,朝廷把广西巡抚徐延旭、云南巡抚唐炯革职拿问。
这时候张树声早已离京回到两广总督治所,可他的儿子张华奎还在北京。眼看云南、广西两个巡抚倒台,张华奎觉得这下子可逮住收拾张佩纶的机会了。因为徐延旭、唐炯二人都是张佩纶保举的,现在这两个人都出了事,连带着张佩纶还能好得了吗?
于是张华奎叫人写了一个参劾的折子,拿着它找到了自己在京城的一个朋友——国子监祭酒盛昱。
爱新觉罗·盛昱是满洲镶白旗人,肃武亲王豪格的第七世孙,在当时的满大臣里他算是个人物,公认为有才,但他和张佩纶很不对付。
其实张佩纶这个人性情刚烈,直言敢谏,朝廷中恨他的大有人在,这盛昱只是其中一个罢了。两人之间也说不上什么你死我活的大仇,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盛昱和张华奎关系不错,见他来访,赶紧迎进府里。说了几句闲话,张华奎就谈起了正题,想请盛昱上折子参张佩纶。
一听这话,盛昱差点儿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张华奎一脸。
张华奎是个官家子弟,少爷坯子,他老爹张树声又是地方上的官员,所以这父子俩对朝廷里的大局都不太明白,可盛昱是京官,朝廷中怎么回事他一清二楚。张佩纶上蒙西太后扶持,中得恭亲王赏识,背后有军机大臣李鸿藻撑腰,身边还有“九友”互相帮衬,在朝中被称为“清流第一干将”,他不来参盛昱这位盛大人就已经偷笑了,现在张华奎反而让他去参张佩纶,这不是吃饱撑的吗!
可盛昱为官多年,官场上的一套东西玩得极熟,如果眼下拒绝了张华奎,一来等于得罪了他那位两广总督的父亲;二来也显得自己害怕张佩纶,惹人笑话。
不过这事也难不倒盛昱——怎么给朋友帮忙,只能算个小学问;怎么不给朋友帮忙,还得让朋友知你的人情,这才是大学问。
盛昱沉吟片刻已经想好了主意,立刻表态:像张佩纶这样嚣张跋扈的东西我也早想收拾他!可想收拾这小子却不能直接从他身上开刀。你知道张佩纶背后的靠山是谁吗?
这个张华奎当然知道。可他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当然装糊涂,说自己不知道。
和张华奎装糊涂相反,盛昱却是一个劲儿地逞勇猛。
张佩纶的靠山是谁?不就是军机大臣李鸿藻嘛!朝廷中有传言,说李鸿藻是“青牛头”,张佩纶、张之洞两人是“青牛角”,专门顶人。只要李鸿藻在,张佩纶这个牛牴角就扳不倒,可如果李鸿藻倒了,张佩纶就是泥菩萨过江,不用收拾,他自己就化了。
这一下可把张华奎给唬住了。他只想教训张佩纶一下,却从没想过要跟军机大臣为难。现在让盛昱这么一搞,事儿一下子变大了,张华奎心里没了底,赶紧想“收篷”。
可支摊儿容易,收摊儿难。这时候张华奎想缩也缩不回去了。盛昱站起身来把个胸脯儿拍得山响:“你别管你别管!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明儿就递折子!先收拾李鸿藻,回来再打张佩纶,你就瞧好儿吧!”
眼看盛昱把场面张罗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张华奎心里一个劲儿发虚。可事已至此想不往上冲也不行了,只得告辞出来,心里却犯嘀咕,想着万一闹出麻烦来自己怎么抽身退步。
送走了张华奎,盛昱马上写折子参劾李鸿藻。
其实盛昱这么做完全是在糊弄张树声。
御史言官如果参劾了一般的大臣,朝廷会认真查处,可军机大臣个个都是朝廷的顶梁柱,随便碰了哪根紫禁城都会一阵乱晃,所以朝廷里有个不挑明的规矩:对军机大臣言官们可以参,可上头却一般不会认真追究。盛昱今天参李鸿藻,朝廷既不会认真彻查,也不会来找他盛昱的碴儿,奏折无非泥牛入海,盛昱也就算给张树声帮过忙了。
确实,盛昱太精明了。可连他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道应付差事的糊涂奏折居然一折参倒了整个军机处!
很快,西太后下旨,对领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e844严词斥责,以“委靡因循”的罪名将以奕为首的军机大臣全部罢黜,停奕?e844亲王双俸,命他“家居养疾”。由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与阎敬明、刑部尚书张之万、工部左侍郎孙毓汶等人组成新的军机处,又让庆郡王奕劻主持总理衙门,并命遇有重大事件,先与光绪皇帝的生父——出了名的废物点心醇亲王商办。
这次事件史称为“甲申易枢”,实际上是慈禧太后借机发难,罢黜了较有才能的恭亲王,换上了一大群对她唯命是从的亲信,从而更紧密地掌握了朝廷大权。
这一举动完全出自西太后个人的私心和权欲,它使得大清朝廷的政治从相对开明活跃转向了保守阴沉,同时,慈禧太后本人也从一个政治家逐步蜕变为一条凶恶的蛀虫,开始用自己的贪婪和疯狂一步步侵蚀大清朝廷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