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使成批的人流离失所,尤其是战争,不但造成田园寥落,肉分离,还不免导致道德崩坏,人性扭曲。刘邦同项羽交战败北,狈逃窜,为了顾自己轻车脱险,三次把未成年的亲生子女狠心从上推下来,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当人质,威胁要烹了他,刘邦却说咱哥儿们,我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烹了他,别忘记“分我杯羹”。了争天下,竟可以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当然,战争有正义与非义之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四方夫事,平心铁石心”;“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都是古美谈。但正义战争的终极目的,正在于以战止战,缔造和平,不是以战养战、以暴易暴。比灾难、战争更使人难以忘怀的,是逐:有家难归,有国难奔。屈原、贾谊、张俭、韩愈、柳宗元、东坡,直至康有为、梁启超,真真可以说无代无之。——也许还特别提一提林则徐,这位揭开中国近代史开宗明义第一章的伟大国前贤,为了严禁鸦片,结果获罪革职,遣戍伊犁。他在赴戍登的悲凉时刻,口占一诗,告别家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百年后重读此诗,还人方寸如割,百脉沸涌,两眼发酸,低徊欷不已。
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我们祖先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一切有生之伦,都有返本归无的倾向:鸟恋旧林,鱼思故渊,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有一种聊以慰情迷信,还以为人在百年之后,阴间有个望乡台,好让死者的幽灵月明之夜,登台望一望阳世的亲人。但这种缠绵的情致,并不能变冷酷的现实,百余年来,许多人依然不得不离乡别井,乃至飘过海,谋生异域。有清一代,出国的华工不下一千万,足迹遍于界,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金矿、铁路、种植园里,渗透了他们的汗。美国南北战争以后,黑奴解放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同胞,恰以刻苦、耐劳、廉价的特质,成了奴隶劳动的后续部队,他们然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叫人奴。为了改变祖国的命运,孙中山领的革命运动发轫于美国檀香山,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很多曾在国勤工俭学。改革开放后掀起的出国潮,汹涌澎湃,方兴未艾。有一种颇似难料而其实易解的矛盾现象:鸦片战争期间被清王朝弃的香港,经过一百五十年的沧桑世变,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是何等的盛事!而不少生于斯、食于斯、惨谈经营于斯的香港人,看作“头上一片云”,宁愿抛弃家业,纷纷作移民计。这一代又一炎黄子孙浮海远游的潮流,各有其截然不同的背景、色彩和内涵,可一概而论,却都是时代浮沉的侧影,历史浩荡前进中飞溅的浪花民族向心力的凝聚,并不取决于地理距离的远近。我们第一代的侨,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儿育女,却世代翘首神州,不忘桑之情,当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作了慷慨的奉献。香港蕞尔一岛从普通居民到各业之王、绅士爵士、翰苑名流,对大陆踊跃输将,示休威相关、风雨同舟的情谊,是近在眼前的动人事例。“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离故土越远,就体会越深。
科学进步使天涯比邻,东西文化的融会交流使心灵相通,地会变得越来越小。但乡土之恋不会因此消失。株守乡井,到老没过轮船火车;或者魂丧域外,飘泊无归的现象,早该化为陈迹。们应该有鹏举鸿飞的豪情,鱼游濠梁的自在,同时拥有温暖安稳家园,还有足以自豪的祖国,屹立于现代世界文明之梦本是幻觉,迷离惝恍,与过去的意识或者有关,与未来现实应是无涉,但是自古以来就把梦当作兆头。
梦
梁实秋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注:“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两忘,“嗒然若丧其耦”才行。偶然接连若干天都是一夜无梦,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长久的不作梦,谁也办不到。有时候想梦见一个人,或是想梦作一件事,或是想梦到一个地方,拼命的想,热烈的想,刻骨铭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梦来。有时候没有想过的,根本不曾起过念头的,而且是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窜入梦中,突如其来,挥之不去,好惊、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们所企求的梦,或是值得一作的梦,那是很难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梦,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断,矍然而觉。大致讲来,好梦难成,而恶梦连连。
我小时候常作的一种梦是下大雪。北国冬寒,雪虐风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灵中,对于雪没有太大的震憾,顶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经常梦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梦一次。对于我,雪不是“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承吉句),我没有那种狂想。也没有白居易“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那样的雅兴。更没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那分幽独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瓣雪花,似有声似无声的、没头没脑的从天空筛将下来。如果这一场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匀称地遮覆起来,大地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像韩昌黎所谓“凹中初盖底,凸处尽成堆”,或是相传某公所谓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一觉醒来便觉得心旷神怡,整天高兴。若是一场风雪有气无力,只下了薄薄一层,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依然暴露,房顶上的瓦栊也遮盖不住,我登时就会觉得哽结,醒后头痛欲裂,终朝寡欢。这样的梦我一直做到十四、五岁才告停止。
紧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种梦,梦到飞。不是像一朵孤云似的飞,也不是像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飞》一文中所说“飞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著,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我没有这样规模的豪想。我梦飞,是脚踏实地的两腿一弯,向上一纵,就离了地面,起先是一尺来高,渐渐上升一丈开外,两脚轻轻摆动,就毫不费力的越过了影壁,从一个小院窜到另一小院,左旋右转,夷犹如意。这样的梦,我经常作,像潘彼得“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飞就飞,来去自如。醒来之后,就觉得浑身通泰。若是在梦里两腿一踹,竟飞不起来,身像铅一般的重,那么醒来就非常沮丧,一天不痛快。这样的梦作到十八、九岁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经长大,而我像是雪莱《西风歌》所说的“落在人生的荆棘上了!”
成年以后,我过的是梦想颠倒的生活,白天梦作不少,夜梦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江淹少时梦人授以五色笔,由是文藻日新。王梦大笔如椽,果然成大手笔。李白少时笔头生花,自是天才瞻逸,这都是奇迹。说来惭愧,我有过一支小小的可以旋转笔芯的四色铅笔,我也有过一幅朋友画赠的“梦笔生花图”,但是都无补于我的文思。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各式各样的大小精粗的笔,不计其数,就是没有梦见过五色笔,也没有梦见过笔头生花。至于黄帝之梦游华胥、孔子之梦见周公、庄子之梦为蝴蝶、陶侃之梦见天门,不消说,对我更是无缘了。我常有噩梦,不是出门迷失,找不着归途,到处“鬼打墙”,就是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即使找到了地方也难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恶人打斗而四肢无力,结果大概都是大叫一声而觉。像黄梁梦、南柯一梦……那样的丰富经验,纵然是梦不也是很快意么?
梦本是幻觉,迷离惝恍,与过去的意识或者有关,与未来的现实应是无涉,但是自古以来就把梦当作兆头。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说:黄帝作了两个大梦,一个是“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一个是“人执千钧之努驱羊万群”,于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占梦,依前梦“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依后梦“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据说黄帝还著了《占梦经》十一卷。假定黄帝轩辕氏是于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么工具著书,其书如何得传,这且不必追问。周礼春官证实当时有官专司占梦之事,“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俱梦。”后世没有占梦的官,可是梦为吉凶之兆,这种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梦棺材,以为是升官发财之兆;梦粪便,以为是黄金万两之征。何况自古就有传说,梦熊为男子之祥,梦兰为妇人有身,甚至梦见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树,谓为将见人君,真是痴人说梦。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有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荷塘月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路上,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有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有,妻已睡熟好久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梦呓
石评梅
我在拢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他流泪哀告着她的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的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傅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